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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六朝”及其意涵

一、 《红楼梦》中的“六朝”及其意涵

弗洛姆: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这个问题初看简单,但事实上并不那么简单,下面几种都可能是答案,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有的说法是受孕的片刻,胚胎长出人形,也有人认为在生产的那一刻,也有人说是在断乳的时候,表示可以脱离依附,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在死的时候还没有完全诞生。某天某日是某人的诞生日,这种想法显然是有问题,我们最好把它放弃,因为人的诞生是一个历程。

尼采:“很多人就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等到六十岁的时候才拿去埋葬。”

多少人抱残守缺,终其一生。因为蜕变是拆肌裂骨的痛苦。

曹雪芹认为所有的人(包括大仁者、大恶者、正邪两赋者)的诞生之在历程中逐渐去完成的。大仁者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圣人。孔子也是“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入太庙,每事问”,花了多少的心血,点点滴滴的都在关心自己是否可以能在成长一分,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轻易放过数十年间的宝贵的小小片刻。但是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为天生下来就是圣人。

宝玉作为情痴情种,他的诞生也是在一个历程中完成的,除了先天的正邪二气之外,在公侯富贵之家的文化成长了好几年,于是在这样的文化集中、在生活以及禀性的惯习,因此养成一种所谓的贵族品质。这种贵族品质也是他与生俱来的正气的发挥,只因为他与生俱来有邪气,所以正气受到抵触、抵消、改造,就变成一个情痴情种,耽溺在自己所追求的个人的世界里,包含温柔乡,才“于国于家无望”。

宝玉其实一直在诞生中,在十九岁之前。

透过曹雪芹的笔墨,宝玉在十九年的生活表述中,他让我们看到,他所追忆的、看重的、悲叹的、忏悔的,其实都不是今天所关心的问题。

第一回,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贵族家庭的挽歌:过去的繁华与现在的潦倒败灭形成极端的对比,构成《红楼梦》巨大的悲剧的张力。鲁迅: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曹雪芹所聚焦的就是良好的贵族风范。

维克多·法兰克(Viktor Frankl,1905-1997)(意义治疗法):人再穷、再苦、再欠缺都不至于会让人绝望,可是你如果让他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可能就会去自杀。在集中营那样可怕的地狱里,人只要怀抱着希望,只要觉得活着可以让自己生命深化的可能性的话,人永远可以活得无私、尊贵而且非常的坚忍,于是在集中营里的所思所想,其中的囚犯就是有君子也有小人,君子被折磨致死,可是他们的死是如此之壮烈而美丽,让他每次想起来就会觉得深深的崇敬,认为是“最伟大的英雄”,连死是那样悲惨的、受尽折磨的死都可以看到人的光辉,在囚犯里也有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的去陷害别人的小人,即便在纳粹用来镇压囚犯、折磨囚犯的队伍里,还是会看到好人的。

在等级制里,文化集中贵族精英阶层里有这样好的典范,而这样的典范是他们这一代人或者这个阶层里所致力追求的。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败灭,就形同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见证了毁灭的曹雪芹痛彻心扉,而且为自己无法挽留这样的悲剧而深深的自我罪咎。

这种感情与历史的呼应,就会发现古今同质,深深地感慨(辽阔的、深邃的、宇宙式的悲感)。

《红楼梦》与脂批借用了对于六朝的一个回眸、皴染、古今的强化,而让《红楼梦》的悲剧叙事(繁华消散)显得更加具有一种悲凉之悟弥漫宇宙,让读者更加唏嘘,难以自拔。

“六朝”在《红楼梦》中出现过两次,对曹雪芹和《红楼梦》本身都意义重大的金陵,以金陵所在的江南文化意象都是在六朝形成的,构成一个诗意的非常具有想象的这样的过程都是在六朝特殊的历史阶段形成的。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入朝曲》)

从此以后一直到清代为止,金陵一直代表江南最重要的文化核心之一以及江南唤起来的诗意的想象。

在文化与文学的意象的质感上江南就是佳丽的原相。金陵除了是六朝金粉的集中体现之外,也是六朝的帝都,是中央权力的所在(权力中心)。

当然曹家原籍也在金陵。历史与曹家的家庭史结合在一起。

作者曹雪芹与书中人物都是出身于世族,这些贵宦阶级的某些核心特征也是奠基于六朝。从六朝开始有了世族,家业可以传承、注重礼法等特征,这样的贵宦阶级特点一直延续到唐宋明清。(钱穆先生)

第三回,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早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林黛玉在瞬间能够做出相应的改变,也是因为出身于贵族。

《宫女谈往录》金易、沈义玲:

大凡应对、进退各种礼仪必须经过长期训练而且还要有一定的环境。临时现教是来不及的……显得呆笨不在行。

林黛玉能够这样快的融入贾府的种种行为规范里,而不致出丑,第一是因为她非常的灵慧,能够立刻把握小小的差异,立即调整自己的弹性。第二是因为她出身贵族。脂批:

今(余)看至此故想日后以阅(前所闻)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

说明贾敏优良的母教调教出来的女儿才可以在这样的场面应对合宜。

《红楼梦》,书名中有一个“梦”,属于明末以来开始在文学史开始出现的特殊文类中的一个。这种流行、众多的文学叫做梦忆文学,最有名的是张岱,明朝灭亡,家族失落,在梦中、擦亮的火光重温记忆,但是很快又会陷入冰冷的黑暗现实,这一类人开创梦忆文学潮流,就是建立在幻灭的前提下。张岱有名的两部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另外还有《影梅庵忆语》。蒋坦的《秋灯琐忆》,这是嘉庆年间的作品,与爱妻的关秋芙的故事。“芭蕉笔谈”: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这类的书都有“梦”“忆”,在失落的前提下透过唯一拥有的回忆去重建、去重温,这是唯一能享有到的美好。

台静农(台大中文系精神导师)为《陶庵梦忆》作的序。

一场热闹的梦,醒过来的时总想将虚幻变为实有,于是就有梦忆之作,以《陶庵梦忆》来讲也许明朝不亡,张岱不会为珍惜眼前的生活而着笔,就算着笔而写也许不免铺张豪华、点缀成瓶,就不会有梦忆中的种种境界。梦忆文章的高处是无从说出的如看雪个和瞎尊者的画,总觉水墨翁然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捉摸不着。

《红楼梦》中的女性绝不等同于名妓,身份、阶级不同、精英文化集中的阶层。

曼素恩(Susan Mann):名妓构成一个文化时尚,甚至构成文人的一种生活品味、文化品位,因此文人和名妓之间交流、往返甚至婚恋故事,为人所艳羡,就此创造出很独特的文化风景是在明朝,到了清朝以后,女性文化价值逐渐的开始有了转移,尤其到了盛清,女性真正会被视为文人的价值观绝对不可能是名妓,而是转移到了大家闺秀,就是闺阁女性,一般平民不可叫闺阁女性。闺阁女性是有世代的官阶,家族里的建筑物至少有三进的规模,闺阁(女性)会在最后那一进。

闺阁有社会等级以及形诸家庭建筑的布置一个整体的状况。以贾家不只是三进,至少有五六进。这就会使女性保有的纯净,包含德性的纯净。

到了盛清时期,对于女性敬仰、崇拜以及对于美的想像根本上是从名妓转移到了闺阁女性。

“红楼”:富贵人家;女性的温柔乡,不等同于风流薮泽明代最凸显的妓女文化,是闺阁中的大家闺秀,受过良好的诗书教育,有很深刻的礼法的教养。

对于这个“红楼之梦”让曹雪芹在晚年的潦倒当中念之在之,昼夜不忘,这构成来了其亲友对其基本的认识,从早年的繁华与晚年的落拓潦倒就是他一生最剧烈的落差,因此形成他性格上最奔张、最激烈的悲剧性所在。

爱新觉罗·敦敏的《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秦淮河就在金陵(南京)。无限的悲凉与辛酸无处述说,只能在燕市(北京)慷慨悲歌。一南一北,以及今昔的对照。韩愈《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

曹雪芹在北京西山黄叶村闭门著书。

爱新觉罗·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秦淮的旧梦就是风月繁华。

爱新觉罗·敦诚《寄怀曹雪芹》:

扬州旧梦久已觉。

敦诚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

曹寅不止做过江宁织造,也做过短期的扬州织造,也做过两淮巡盐御史。其妻兄李煦也做过苏州织造。

金陵情结:与其家世背景相关。金陵作为文化集中所在是在六朝时形成的。

六朝:魏晋南北朝,公元220-589,大约有三百年的时间,“三百年间同晓梦”(李商隐《咏史》)。包含:吴国、东晋、宋齐梁陈等,都是定都在建康(金陵、南京、江宁)。

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六朝到唐代的中叶是贵族政治最盛的时代。

第二回,

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

金陵是六朝的遗迹,注定就会变成遗迹。三国时这个地方就叫石头城。是超越一家、一人的一个更深邃的文化内涵的,将整个六朝纳入进来就会看到宇宙共感,古往今来的集体的沧桑。小说一开篇就是以六朝金粉遗迹,为他自己以及小说中贾家的共同故乡金陵来定位的。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

开卷云说此《石头记》一书者,盖金陵城吴名石头城,两字双关。

《石头记》,畸零玉石的故事,石头城发生的故事。玉在先秦时就是贵族的象征,与王权密切相关。应天府就是在南京。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

雨村授应天府,仍南京旧名。

第二回,

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怀古绝句,与南京相关《钟山怀古》、《桃叶渡怀古》。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怀古诗将六朝纳入进来,怀古诗的特点,本来以消极性的历史幻灭跟为主题,历史的幻灭感。廖蔚青(台大):“怀古心灵所关怀的、反省的不仅是个人生命的存在,乃是众人共同的命运,所写的是社会的、自然律的生命的困境就是无常,不是个人的死亡,而是集体的幻灭。”对整体人类命运的悲悯情怀。到古迹作此诗。

咏史诗,大抵是借一二古人古事以喻况自己。都是个别的、单一的,发挥咏史作者个人情志,或者发挥自己的评论。“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读书后就可以写作。

在这一首诗,引入对六朝的缅怀,心灵聚焦在南京,深刻固结的金陵情节。小说家执着六朝的士族阶层(贵族阶层)以及金陵王气的特性,这是文化价值上的贵族的自豪。六朝又有繁华的幻灭之辈,同时借此呈现贵族家庭的挽歌。

江南为一本选作帝都,只有在南京。帝都:咸阳、长安、洛阳、汴京、北京。金陵是江南唯一一个被定都三百多年。

脂砚斋引述王敦大将军的故事,来说明礼法的重要。曹雪芹写的就是一个恢弘、优良、有秩序、有文化涵养的贵族阶层,礼法就是他们最核心的部分。曹雪芹常常被脂砚斋赞赏为古今王孙公子,作者不负大家后裔,非世代公子,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

内务府包衣是属于贵族,曹寅被公认为与皇族关系密切,是属于精英阶层。与康熙帝非常亲近,学问才华是名重一时,在当时文坛是一时之选,创作很被称赞。

曹寅:《楝亭五种》《楝亭十二种》。全唐诗的刊刻是曹寅主持,汇集才学之人,进行诗集编纂。参与《佩文韵府》。主持大型的诗文汇集。如果没有《红楼梦》曹雪芹会湮灭在时代中。在祖父的这种压力下,曹雪芹满心的愧疚,因为他是一个不肖子孙。

顾景星《荔轩草》作序:

《荔轩草》者,侍中曹子清诗集也。子清门第国勋,长江南佳丽地。(出自谢朓的诗)束发即以诗词经艺惊动长者,称神童。

六朝与贾家包含曹家都有南迁江南的历史,曹家的祖籍是江南,透过六朝与其高度的叠合折射出世家子弟精英团体的标记,曹家、贾家与六朝的王谢士族其实共同呈现世家子弟精英团体才会有的生活内容、生活意识、文化的标榜。

“梦阮”,向往阮籍。

钱穆:六朝的门第起源与儒家有深密不可分的关系,并不因为有九品中正制才有门第,主要是来自儒家传统,因为门第来自士族,而血缘又本于儒家,因此一旦儒家精神消失,门第就不复存在。当时门第所奉行的礼法纯是儒家传统,且这个礼法和门第一相始终,唯有礼法,才会有门第,礼法破败,门第终难保。

贾家传承百年就是因为是礼法的奉行者,之所以走入末世,就是因为礼法的精神慢慢的在沦落,不能维系家族在一定的高度。

“史籍当中处处可见魏晋南北朝中门第以礼法为家学的核心,行为上坚守的一面。贾宝玉就是在无人监管的表现出守礼法的这一面。”第五十二回,

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了到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书房里,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

谨守父子之礼。

陈寅恪:“魏晋南北朝的所谓的士族主要的条件就是累代官宦,但是经学礼法传家,这是其不可或缺,其实更重要的,在家族门第得以成立以及维持不坠方面,其实儒学以及他所实践的礼法特征是更为根本的。而也因为有儒学以及他实践的礼法特征才能使家族具有不同于凡庶的独特的优美的门风。所谓的士族最初并不是用在他的先代有高官厚禄作为唯一的表征,其实以家学和礼法作为标异于其他诸性。”礼法是构成国勋门第最重要的精神核心。“凡两晋南北朝的士族盛门去考察它的原始几乎无不如是。”

钱穆先生和陈寅恪先生的研究是使历史文化真正的留存下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红楼梦》中的“六朝”元素是来反映六朝士族金陵王气的阶层特性,这是他们在文化价值上的贵族的自豪。

“六朝”元素与金陵情结在《红楼梦》里展现出来的深沉的意涵:

再怎样的传承数百年,士族终究会面临繁华的幻灭,《红楼梦》曹雪芹回应了六朝,歌唱出贵族家庭的挽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金陵五题·乌衣巷》),这已经是已注定的宿命。

《红楼梦》重复的谚语: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

第二十八回,宝玉

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要来表达繁华幻灭的悲哀,金陵是一个绝佳的城市意象(立意最丰富、感染力最强)。原因是六朝的文化意义就是在六朝终结后才完成的,金陵作为六朝的代表城市意象和它的历史想象也是如此。所以说这个城市、这个朝代本身在代表一种历史中的繁华、金粉的同时,终究会荡然无存的幻灭。从金陵的历代名称的变化:建康、江宁、归化、上元、白下、南京(蒋州、扬州、升州)。名称的变化也多少隐含了金陵本身的变迁,对古人的历史想象而言,金陵就是体现兴亡无常的历史意涵,因此面对金陵就是在回忆历史。(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当六朝被隋代灭亡后,金陵就是文人回忆历史的绝佳触媒,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城市意象。金陵与怀古有很密切的关联。

金陵的巨变:

首先是惨遭侯景之乱的蹂躏(溃堤),加上后来又发生江南大饥荒,导致建康城“千里烟绝,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南史·贼臣·候景传》)北齐的颜之推《观我生赋》:“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至是在都者覆灭略尽。”

这百家都当时的权贵与精英分子,全部荡然无存了。(《哀江南赋》庾信)

隋文帝灭陈,禁令的重创是彻底性的毁灭。顾起元《客座赘语》:

金陵形势,自吴至梁、陈,宫阙都邑相应不改。隋文平陈,诏建康城池,并平荡耕垦,而六朝之都邑宫室之迹尽矣。

杜牧《江南春》: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金陵从巅峰瞬间彻底的毁灭,且连残迹都没有留存。这一种真空感、虚幻感绝不是能用几个词汇能涵盖的。整座最伟大的城市彻底毁灭,世人的整个的视觉意向、心理创伤不是用言语就能来形容的。

于是到了唐朝时,南京就变成了普通的县城。

初唐王勃的《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描写:

昔时地险,实为建邺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宁之小邑。

此时扬州已经将南京的地位取而代之,变成江南最繁华的城市。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就是描写了扬州之地为天下人心之所向(《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甚至到了晚唐就有“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纵游淮南》)

因此在后世的诗词里只要出现金陵就绝对不是艳羡,而是沧桑的感慨,于是到了唐代就形成了“金陵怀古诗”的写作套式,隐含了一种亡国之悲。

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刘禹锡《台城怀古》(台城:金陵的中央政府所在):

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

晚唐的许浑《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玉树歌:玉树后庭花,亡国之音。(“商女不知后庭花”)

沈彬的《再过金陵》:

玉树歌终王气收,雁行高送石城秋。

唐尧臣的《金陵怀古》:

吁嗟王气尽,坐悲天运倏。

以上这几首诗将金陵的王气和“收”、“沉”、“终”、“尽”连在一起,都是完结的意思。王气再怎么冲天灿烂,终究会化为黑暗。

韦庄的《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当在讲“如梦”这个概念的时候,如果不只是在讲一族、一家、一人,而是扩及到国家与朝代,六朝就是其中的首选。

韦庄《上元县》: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

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国与家都是梦幻一场,人更是如此,虽然叱咤一场,不过都被滚滚浪花淘尽。

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

唐代的金陵怀古是从《诗经·黍黎》以来把亡国之悲的模式更加完美化、更加典型化的表现。

“六朝冠带在都者覆灭殆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些意象就被曹雪芹援引进来体现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集体覆灭,预示着四大家族终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曹雪芹个人的意识形态中表现的创作宗旨在哪里?

曹雪芹,字梦阮。“阮”就是六朝时的代表人物阮籍。

张宜泉《题芹溪居士》:

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书。

脂砚斋赞美曹雪芹是世代公子、王孙公子。被亲友赞美诗人作为定位之外,引述的古代的名诗人一共有六位:陈遵(汉代)、曹植、王璨、阮籍、刘伶、李贺。有四位属于魏晋名士。而援引的集体代码就是“邺下才人”,也就是魏晋时的权力、文化、创作中心,文人集团的开端,空前的文人活动形式。

当曹雪芹被人赞美时,人才库都是来自魏晋时期的名人。而且这些由魏晋人士组成的人才库用来被赞美的人不是曹雪芹的专利,这是亲友作为互相的交流、互动的文人圈子彼此之间频繁的习惯于从魏晋人士中找人才来互相推尊。这是曹雪芹所在的文人交友圈的集体共鸣和借代的符码。

爱新觉罗·敦诚《行庄过草堂命酒联句即捡案头〈闻笛集〉为题是集乃余追念故人录辑其遗笔而作也》:

常侍山阳意,王孙旧雨情。

山阳、《闻笛集》:典故是来自向秀,他有一篇赋《思旧赋》,怀念故友、旧交。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思旧赋》又被称为《山阳赋》,原因就是向秀经过的地方就是山阳,竹林之游所在地。常侍,是向秀的官衔。《闻笛集》,听到笛声,思念故交。

曹雪芹所在的文人交友圈用魏晋名士的集体共鸣是因为王孙的背景。

王孙是这些人非常重要的身份认同,这些人都是王孙公子。

李贺,被用来比拟曹雪芹的唐代诗人。李贺本身也是王孙公子,《唐书》:“系出郑王之后”。

《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被用来比拟这一类人的特点:

  1. 贵族子弟或者世家子弟。

  2. 诗鬼的风格。“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梦阮,世家子弟的身份认同,王孙公子。

《文心雕龙·明诗》:

暨建安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曹丕《典论·论文》:

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诗》序

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燕,究欢愉之极。 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

这样的文人相处模式构成了邺下风流,体现了世家子弟的精英集团集体完美记忆,延续到后来的竹林七贤的竹林之游,在失去了是非常的感怆万分,曹丕写下那样感伤的诗句,向秀写下《思旧赋》,感伤自己失掉的竹林之游,后来的谢灵运模拟魏太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追忆之诗。

曹丕《与吴质书》: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魏晋时期的人的平均寿命是不到三十岁。

《闻笛集·自序》:

二十年来,交游星散,车笠之盟,半作北邙烟月,每于斜阳策蹇之馀,孤樽听雨之夜,未尝不兴山阳愁感。追思平昔,邈若山河。因检箧笥,得故人手迹见寄者,或诗文,或书翰若干首,录辑成编,览之如共生前挥廛。或无诗文书翰,但举其生平一二事,与余相交涉者,亦录之。名曰《闻笛集》。每一披阅,为之泫然!

当繁华消散的时候那一种失落的悲哀,痛彻心扉。

敦诚《寄大兄》: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紫树,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曩日欢笑,那复可得!时移事变,生死异途。所谓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也!

他们体现了邺下风流,呈现了世家子弟精英集团的集体完美记忆,如同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之三所说:“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人生生灭盛衰的起伏。阮籍更重要的一个意义,是内心中无比沉痛的悲哀,不只是政治的压制。

在精英集团集体完美的另一面就是唯显逸气的天地弃才的悲哀。贾宝玉前身就是无才补天的弃石。

晋朝,戴逵《放达非道论》:

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

疾:西施的典故,有病与正邪两赋的邪气(“玉有病”)联结。

房玄龄《晋书·阮籍传》: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人生重大的无意义,无意义就会摧残一个人的性灵的,转化为狂放的姿态。无路可走,随便怎么走,走到尽头,痛哭的回来。

沈祖棻:“嗣宗实寓其沉痛之怀于放纵之迹。”

牟宗三:有伟大的才能,有伟大的抱负,可是无所用,只好转向另外一个方向去自我发泄,以至于“唯显逸气而无所成,无所成而无所用,是为天地之弃才。”

无用之人空负良才美质又有何用?“唯显逸气”不是在反封建反礼教。王瑶:他们不但对现实不满、对别人不满,既是对自己也不满,因为他们无所成而无所用,都只不过是天地之弃才。(无才补天,畸零玉石在青梗峰日夜悲号惭愧。)

“繁华”和“憔悴”,不仅是六朝金陵的一体两面,也是魏晋名士的人生价值的一体两面,一方面他们享受过繁华,有那样完美的集体记忆,同时也面临着沦落和憔悴。憔悴不只是外形的描写而已,也展现了其原始的意义。

《左传·成公九年》:

杜预注“憔悴,陋贱之人”。

第一回,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第三回,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甄士隐,第一回

姓甄名费字士隐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精神就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就是在告诉你事情比你以为的来得复杂。”

浪迹行游:

刘伶: (鹿车荷锸)如此之轻薄于自己的生命,生命已经无所用,随地化为尘土。

李贺《赠陈商》: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李商隐《李贺小传》:

每旦日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

“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李贺将生命全部投到诗中,也是“有疾而为颦者”,若非仕宦进士之路不通,怎会将自己作为艺术的献祭?这中间是无比的悲哀与痛苦,这是无才补天的悲痛与落空。

三人都是一种迷走道路上,心灵失焦,无以脱困的深刻的煎熬,共同体现的是空负良才美质精英分子,只能够“唯显逸气而无所成,无所成而无所用,是为天地之弃才”的落空的人格写照。

曹雪芹之所以在他的小说里运用了六朝的元素、金陵的城市情节乃至于自己的字梦阮都有他们精英集团的世家子弟的繁华有憔悴的共象在里面,并不是曹雪芹自己特别拥有的,因此曹雪芹的梦阮与他们的集团的特质有关。这个集团的特质有过去完美的集体记忆,在繁华的憔悴之后,有一种落空的悲哀乃至“有国有家皆成梦,为龙为虎亦成空”的巨大创伤。曹雪芹之所以放旷及“梦阮”

第一,反映贵族阶级世家出身。

第二,只有他们这种子弟才具有文艺学养的高才美质。

第三,又有同辈之间水乳交融惺惺相惜的交谊之情。

第四,作为没落王孙贵公子困顿无成所带有的天地弃才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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