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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富贵叙事:对“富贵场”的向往与追忆

《红楼梦》写得就是一个富贵的叙事,就在这个富贵里面与我们一般的庶民平民阶层是非常不一样的。根据我们最近的这个单元《四时即事诗》,其实也必须放在这个背景里面来看,因为一个家庭里面的女性能够有足够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足够的闲暇去提供给这些将来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的女孩子才有这样的文学修养,事实上一定要有很高的家世背景,一般人家是绝无可能的,所以我们一路谈下来,今年,大概就是要分享的就说,那《红楼梦》叙写的这样的一个家庭,与我们有很大的差异。

我们就先纳入到这个富贵场的富贵叙事脉络里来跟大家分享,《红楼梦》到底有几个重要的关键点以及所要呈现的主旨。我们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总结。

作为一个人子的忏悔,宝玉在随代降等承袭制度之下,他必须要以林如海作为典范来复兴家业,但是他没有做到,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实际上整部小说里面徘徊着、笼罩着那样一个非常深刻的自我愧疚、自我疚责、乃至于自于对家族的深深的忏悔,这个是非常明显的一个笔调。

在此之外,我们就得要知道一个家族会有这样的高度的一个所谓的家族责任,那一定跟他们的这个家庭形态息息相关。所以《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富贵场的故事。子孙们才会能比我们承担更高、更大的家族责任,他不可能是个人主义,他不可能去反对所谓的群体的伦理制度好或者礼教规范,这几乎是注定不可能的。

总之对于这个富贵的富贵叙事或者我们反过来讲,作为《红楼梦》,他已经失落掉所有一切之后,回顾前尘往事的一种追忆的写作,你可以发现在失落掉之后还要去包装一个神话,在回忆里面再让他重温一次,重新再度过那样的一个生涯,你就可想而知,富贵场的向往与追忆,应该也是《红楼梦》的一个主旨。否则,不需要在失落掉以后之后还要再去重新经历一遍,因为在回忆中经历一遍,就仿佛召唤曾经拥有过的繁华岁月,这个是我们一定要体会到的一种心境。

在小说文本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一个呼应。这个绝对是《红楼梦》里面非常清晰的一个表白。

第一回,

一僧一道远远而来,……便说道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石头来到人间不是要大闹天宫,不是反封建反礼教的,他就是要来享受上层阶级才能够提供的文化、经济见识等等超越一般人的视野。这个石头是不是应该严格来讲是玉石,因为也只有玉才有资格进入到富贵场,才有资格去补天,一般马路边的自然的石头是根本没有这个条件,这个都是我们现在没有阶级概念之下,很容易混为一谈的。

受享是什么意思呢?其实与我们一般人所以为的物质享受是非常不一样的。其实有更重要的东西是只有这个阶层才能提供的,那就是见识、世面。富贵的意义是什么意思?不是要去从事各种失控的感官享乐的,那个只是暴发户。富贵世家要告诉我们这样的累代形成的深厚的文化底蕴,他是要让你打开视野,让你的生命不会像一个井底之蛙,只懂得眼前、目光如豆所看到的小世界,这个真的要有一个很大的家世背景而不可得。我们现代有这么丰富的甚至是免费的教学资源,让我们看到各式各样的最新的知识动态,那真的是要非常、非常感谢的。这也不过就是这一二十年来的一个发展而已,而人类的历史从来没有我们现在这样子的一个这么非常磅礴、非常充沛的知识泉源。在古代只能集中在上层阶级才有办法去认识到这一点。“见识、世面”其实才是《红楼梦》的富贵叙事想要强调的,实际上像茄鲞等熟悉的非常珍贵、非常奇特的饮食都不过是“世面”的一部分而已,与其说让你有这么大的物质享受,不如说要告诉你这些物质其实所能开拓的是你对这个世界那么深、那么广、那么高的一种见识,这是我们必须要厘清不可以混为一谈的地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一回,开宗明义。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

宝玉与作者不可混为一谈,宝玉欣赏的美是清新的少女之美,而曹雪芹认为女子的美是“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因此《红楼梦》中赞赏的女子就不限于十几岁的少女,也包括上一代的长辈级的女性,实际上这些女性非常的卓越,这些十几岁的少女如果幸运的话能够顺利的成长,这些少女将来最好的未来就是(为人妻、为人母),可以期待她们长成的模样就会是第一代的贾母、第二代的王夫人。

作者不仅限于贾宝玉的眼界,他更宏大地看到形形色色的各个年龄层所开展出来的最完美的境界,所以不可以把《红楼梦》当成青春崇拜的小说(对小说的狭隘化)。“行止见识”,不是未经世事,单纯清新的美而已,这种美很短暂,稍纵即逝,只有出嫁前的短短几年,但是一个女性的美与价值难道只限于这几年吗?这实际上是对女性的一种侮辱。宝玉狭隘的、偏执的信念并不是曹雪芹的原意。

第一回,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在富贵场中一个女性被培养出“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远远超乎男性之上,《红楼梦》展现的非凡的女性形象。

人活着就要努力地开拓见识,人活这短短数十年,如果斤斤计较得失利益,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实际上该做的事情是见见这个广大的世界。

刘姥姥的求助之旅,要求助的就是王夫人(王夫人非常慈善、温厚)。第六回,

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当我们面对失败时,就会沮丧、灰心丧志,这是人性的反应,当时刘姥姥却从另一面看待,因此人品就是从这里呈现的。无论贵贱,都可以有非常成熟、高贵、宏大的人格。人来到世界就是见世面的,打开自己的心,让自己更宏大。在看待任何的人生遭遇、人生的经验的时候,不要只看到实质的好处,有价值的东西往往不是眼睛能看到的,也不是可以计算的,回归到内在生命最本质的地方,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增广见闻、开拓人生的视野,失败的事情也可以被赋予积极的具有创造意义的。

凤姐笑道:“若果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

王熙凤赞叹的、渴望的是见世面(太祖皇帝仿舜巡、皇妃省亲),而不是荣华富贵,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借这个机会可以见个大世面,因为皇室的排场与一般的王公贵族的排场是不一样的(古代的等级制)。

从曹雪芹自己,从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妪刘姥姥一直到出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干练地超过十个百个男人的王熙凤,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价值就是见大世面,反倒是现代人着眼于一杯咖啡,没什么错,但是却不能取代喜马拉雅山上的雪莲。不能固守一隅,走遍大江南北开拓视野,人生和灵魂才可以真正的宏大。人的成长和视野的开拓是永无止境的。

第十八回,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

天界是寂寞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清空夜夜心。”玉石一定要到公侯富贵之家,目的就是成就一个更宽广的人生视野。能够见到最大的世面,不但王熙凤非常庆幸,就连石头都感恩戴德。

第三十一回,楼子花。史湘云与翠缕的对话。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呢。”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

史家的楼子花是荷花,贾家的是石榴花。天人合一,天人交感。因为元妃的封妃,使贾家的气运更上一层楼。

“旧年蠲的雨水”,顾禄《清嘉录》: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

又有,

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水味经年不变。

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

妙玉千里迢迢地从姑苏带到北京,除了旧年蠲的雨水,还有就是玄墓山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水。(香雪海)

见识如此之重要,《红楼梦》展示的就是一般人见识不到的品味,是文明精致高雅的部分。

富贵场呈现的价值除了高度文明见识之外,还有精神性。

《红楼梦》与《金瓶梅》的不同就在于所写的就是有教养的生活。

有教养:彬彬合仪,优雅大方的存在样态。礼教不一定是对人的压抑。

布赖恩·特纳(Bryan Stanley Turner):“造成社会分化或分层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社会不平等,这个不平等该怎样认定呢?第一,以阶级来表示的经济差异;第二,是以地位的关系来表示的法律、政治的差异;第三,以人们的生活方式、态度、文化气质来表示的各种文化差异形式。”

实际上,真正的不平等与有钱与否关系不大,而是内化到了整个人的生活方式、态度、文化气质。“在这三个不平等方面之中,真正最重要的不平等其实就是第三个。”

《红楼梦》的不犯的笔法。林黛玉的生日在前八十回没有出现,以及贾敬的丧礼都是采取这种手法。

宝钗的生日被作为宝玉思想启悟的功能。

第八十五回,

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

续书者的文化格调、教养品味、生活方式都是与公侯富贵之家常态是不一样的。

“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小家碧玉的常态,大家过生日时要穿礼服。*

第七十回,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细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

只要是有贵客来或是重要的节日都要穿礼服的。

第三回,

贾母又叫:“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

第七十三回,

邢夫人道:“他去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只是姑娘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著,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换句话说在过节时贾家的姑娘都要戴。

西班牙公主。

“含羞带笑”:贵族小姐从小就周围有数十人围绕的,被众星拱月的习惯了的,不可能含羞带笑。

“嫦娥下界”,前八十回曹雪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言赞美女孩的漂亮,只有刘姥姥夸惜春。

第四十回,

“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

在同一个时代,不是同一个阶层就有很大的隔阂。所谓的“侯门深似海”,不在那个阶层区去设想富贵人家的生活,就叫“庄农进京”。

富贵场提供了搞得精神性,就是一般人难以接触的教养。牟宗三:“贵族有贵族的教养,当然他不是圣人,但是有相当的教养,即使他的私生活也不见的好,为什么叫贵族的原因就在于道德智慧都有他所以为贵的地方,因为贵是属于精神的,而富是属于物质的,贵是就精神而言,我们必须由此而了解并说明贵族社会之所以能创造出大的文化传统的原因。”“从大传统来看周公的礼乐教化是无比重要的,其中的礼(form)就是外在的形式,人面对里这个form,必须有极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把礼顶起来而守礼、实践礼。”

人与社会相辅相成的。礼,其实是让人活得更优雅的力量,只有提升自己内在的精神力量,才能把“礼”自然合仪的实践下来。礼教并不吃人,而是让人活得更像一个人。

谷川道雄:贵族之所以为贵族的必要条件,是在于人格所具有的精神性。

第十四回,

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

北静王的爵位继承就是世袭罔替,并没有以王位自尊自大,十分谦逊有礼。

刘姥姥之所以是到贾家打秋风,其全部的希望就是王夫人。

第六回,

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见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的了,又爱斋僧布施。……只怕二姑太太还认的咱们,你为什么不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王夫人是非常宽厚、慈悲的人。王夫人的话:

当年他们的祖和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因连了宗的。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没空过他们。**今儿来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也不可简慢了他。**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

王夫人的话是非常宽和的。有能力帮助他人,且让别人含笑接受。所以王熙凤对刘姥姥的话是这样的:

“……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

讲话不刺激别人的自尊心。帮助别人帮得这么的美丽和优雅。

第三十九回,

“……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些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

王熙凤感受到刘姥姥的心意的可贵。

贾家的子孙绝不会对长辈有这种不耐烦的表情,不管是在人前人后。牟宗三:“我们不能轻视贵族社会,而德国的思想家斯宾格勒就知道这个道理,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认为一切能够形成一个大传统的文化都是贵族社会的文化。”小说、戏曲是小传统的产物,曹雪芹是用小传统的形式来寄托大传统的雅文化的内涵,他面对很大的困境和心理挣扎。当人面对传统社会的贵族阶层时候,要先放下人的反感、不赞同,把自己空出来,尽量了解人家的创造和价值在哪里,这样一来就会像刘姥姥见见大世面了。

维克多·法兰克(Viktor Frankl,1905-1997)《活出意义来》:人是一种能够负责的受造物,必须实现他潜在的生命意义,我这样说是希望强调生命的真谛必须在世界中找寻,而不是人的需要中找,而人类的存在本质上是要自我超越的,而不是自我实现。因为实现的自我是有限的,而超越的自我是可以无限地扩展下去。一个人为了实践他的生命意义投注了多少心血就会有多少程度的自我实现。

人要不断去向往、敬仰、学习行止见识高于自己之上的对象,无论是人还是阶层,人活着不是一直巩固一个既有的自我,而是超越自我,真正的意义就是在超越自我的过程中不断累积更加宏大。

安东尼·圣修伯理(Antoine de Saint-Exupery,1900-1944)《风沙星辰》:一个人并非在马德里附近被杀,或者是为了生命的尊严挣扎于雪地里才算是大丈夫,能够了解诗的奇妙,能够从音乐中获取清纯的愉悦,能够和他的伙伴共餐的人,能够总是把窗户开向海面清凉的风,同时也学习一种人类的语言这些人都可以是大丈夫。

一个人当你在自我超越时候不一定要做圣人。

“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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