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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形塑后天原因

一、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一)

人格内涵塑造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后天成因。单单只是正邪两赋的先天观念是不足以涵盖整个人格形成的所有力量的。固然先天的“气”是才性的根本,它只是一种原始的精神的原质,只是构成这类人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读人文学更需要严密的逻辑训练,因为人文现象太复杂,如果逻辑不精密、不严格,很容易就混淆一起,冬瓜缠到茄子上,完全混在一起,人文世界更容易发生这样的结果,不像科学,科学都有自己运作的一套程式(运作逻辑比较明确)。人文世界实在太复杂,要有各式各样很严密的掌握,才不会随便的推论。

(故事后半截:A在家,B按门铃,二人熟识多年,同事、师生,B是来送礼的,A拒绝开门,让B进来,拒绝接受礼物。)

原因推断:1.A无情(最主流的推测)2.可能性很多

“现在的文盲和以前比例一样高,只是现在的文盲能读能写。”以前的文盲的比例就是99%。贾探春与赵姨娘的纠纷的误解。

正邪二气是构成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的必要条件,单单只有正邪二气不足以构成宝玉这一类的情痴情种,不是构成情痴情种的充分条件。

现代的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透过理论深度把握到了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而曹雪芹在那个时代没有理论训练,但是透过他在传统文化里非常精湛的思想造诣加上深刻的观察以及非常严密的思想把握,他在小说里面清楚地看到现代的这些理论家注意到的真理。

莎拉·布莱弗·赫迪(Sarah Blaffer Hrdy):在一个人格形成的复杂过程中,每一个基因型都会受到后天的影响发展成为所谓的表现型(表型),表现型这个用语起初指呈现遗传基因的特定方式(瞳孔颜色、血型等等),后来的包罗的范围扩大了,例如一个生物体的整体或行为,指的是遗传基因和环境影响、父母影响相互作用而产生,所谓的扩大使用的表现型来呈现一个人的言语、行为各方面的特质,后天的环境的各种因素都加进来的,不只是基因而已,也包含父母、周围的环境与个人的互动的影响,因此才整体呈现一个人目前的样貌。而这样的样貌就叫作表现型。这个术语扩大使用后的表现型指的是一个生命体受到遗传基因的影响,但是不完全受遗传基因控制的特质。这类学者认为我们看见、触摸、直接体验的一切其实都源于表现型,而不是从基因来的,与外在世界相互作用的以及和世界中其他生命互动的所呈现出来的个性其实都是表现型,也只有表现型会直接遭受到“天择”的影响。上天选择、淘汰的不是一个人的基因,而是一个人的表现型(展现出来的能力)。老天、大自然不会从人的基因缺陷进行取舍,择优汰劣是根据表现型。就演化论来说,针对都是表现型。环境的各种因素不是对一个人发生影响,而是对表现型发生影响。

威斯特-埃伯哈特(Mary Jane West-Eberhard):如果所谓的基因决定,除了基因别无其他影响,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是基因决定的了。因为每个基因都是某种环境状况下才有所表达,而基因是某一种蛋白质的分子,如果基因不从这一点着眼,那你就是生物学的文盲。

正邪两气一定要经过后天家庭环境(也就是社会最为初级的社会化单位)。

第二回,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倡,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

情痴情种是先天的正邪二气加上后天的公侯富贵之家才能呈现出来的表现型。不能一味的美化为反抗传统的英雄。

真正能耽误自己的人是自己,不能做有文化的文盲。

詹维克:在人的智力发展中,遗传因素所占比例高达45%,而环境因素35%,其余的20%是遗传和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

最强调心理的、个人的决定性,去片面的凸显环境的影响力的主体心理学。和行为理论有一派认为人的一切都是由环境决定的(环境决定论)不同的是主体心理学。即便他特别强调所谓的主体能动性,认为每一个人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是可以操之在我,因为他发现主体能动性在人的成长发展过程中具有很大的作用,是主体心理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主体能动性将主体能动性凸显出来,同时加上教育与环境这两个因素就变成主体发展的三维结构模式,环境、教育都不可能撇清。

贾雨村将正邪两赋与后天环境同时表述,可想而知他们清清楚楚认识到一个人他后来所诞生的家庭(最为初级的社会化单位),对人的先天禀赋,包含基因特质加以引导、琢磨、分化、进展等等,这样一来个体就会产生不同的类型分化,贾雨村所说的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就是正邪二气者他们进入到实际的人生中在后天的成长环境中逐渐塑造出来的三种不同的表现型。

环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一个人的自我溯源之旅,重新回到童年,重新去考察被埋葬的记忆就可能更了解我们自己,也许我们不是一个seeker,我们未必是有问题的人,但是每一个人好好地认识自己的源流,认识我之为我的各种原因,更深刻透彻的掌握到人性。希腊神庙镌刻的一句箴言:“To know yourself。”你以为你是到自己了吗?可能连自己的基本样貌都不知道的,要探问为何是我会是如此之我那更是一个大哉问,不仅是了解自己的过去、成长史,可能还需要许多的知识来帮助自己,所以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每个字我背后更连带着广大的无限的人性的可能,而这中间太复杂,没有知识的装备、没有严格的训练等等,这些很可能会让我们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们只会凭本能的顺应环境各种状况过完一生,这是我们透过这个可以进一步思考的。

参与了一个人的类型表现的后天因素他告诉我们它会形成一个人所谓的惯习,是一种结构性的影响,家庭环境、周围存在的阶层性都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终其一生。比如公侯富贵之家、诗书清贫之族、薄祚寒门是社会中的三种经济地位结构性单位,同样是正邪二气,出现的表现型不一样,就是人在社会的结构里面,阶层内部的生活方式、审美品味、行为的风格,乃至于知识的水平,还有认知模式等等都是在这样的阶层中的必然得到的影响,叫做结构性的塑造、结构性的影响。

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1984》《动物农庄》):“一个人的成长环境主要就是他的家庭背景,对一个人所造成的影响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

观察所得:终其一生难以改变的,比如口音、吃饭的样子,事实存在,在意识到后,有自觉的努力会有可能变得更好。

第二回,

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倡,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先天禀气后天家庭环境表现型举例
正气大仁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
邪气大恶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
余者
正邪二气公侯富贵之家情痴情种王谢二族、顾恺之、陈后主、 唐明皇、宋徽宗
正邪二气诗书清贫之族逸士高人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刘希夷、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倪瓒、唐寅、祝允明
正邪二气薄祚寒门奇优名倡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

东晋时,南方本土的四大家族:朱、张、顾、陆,王、谢是北方乔姓(世家大族)。

等级制是1911年前的是人们意识形态里的东西,只有紫禁城的太和殿屋顶是最高规格的。

崔莺莺、卓文君列入奇优名倡。

原因在于严格说来家世背景即便不落入到倡优的贱籍,那也是富而不贵。贵的概念,不可以富涵盖。对于传统的了解,贵是一种阶层,体现一种风度、气质,也就是一种高度的教养,当然也包含很精致的品味、审美的高度,才能称之为贵。在传统中将富和贵区分的很严格,就算很有钱,只要是“士农工商”中的“商”,就不能叫做贵族,社会地位就和有世袭的爵位的家族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的。

学者分析盛清时期(1728年)就出版的《古今图书集成》,在编纂过程中,收录的依规分类的原则很明确第一次在不同的范畴把富和贵区分开来,不可以混杂。

卓文君、崔莺莺归类于奇优名倡的原因,第一是家世背景只能算是富而不贵,第二是在婚恋的行为上表现出妓、妾的行径。传统的正统的婚礼有很明确的规范,攸关家族运作、遗产分配、子嗣立定。《礼记·内则》:“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聘:明媒正娶(纳彩、问名等礼仪)到明清时,轿子变成权力的象征,进行婚礼时,也要加上八人大轿抬进夫家,作为家族一个重要的成员被迎娶进来。在宋代以前是没有这样的情形,但是无论何时,都要有繁琐的礼仪来保障正妻的家族地位以及在家族里面的重要性,当然过去男权社会中心三妻四妾,除了正妻之外,其他叫做妾、姨娘,以这个传统的观念来讲。奔则为妾,什么叫做奔,就是指不是明媒正娶可有可无、可离可合不受法律保障的同居人的意思,卓文君就是以“奔”来和司马相如结合,所以只能算是妾,归类奇优名娼。

第一回,

至于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终不能不归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

才子佳人书中的佳人的代表就是文君,被批判的对象。

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卓文君的故事的特点。美国汉学博士Richard C. Hessney:才子佳人故事最早像才子的是《西京杂志》的司马相如,最早的佳人唐传奇中的崔莺莺。(诗才的表现,崔莹莹会写诗。)

最早的佳人可是更早的西汉的卓文君。

《史记·司马相如传》:

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僮客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说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令侍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谓长卿曰:“弟俱如临邛,比昆弟假貣,犹足以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车骑,买酒舍,乃令文君当卢。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司马相如精心算计,为人财两得投其所好。司马迁用字精确万分,卓文君“夜亡奔”,奔就是淫奔,庶民的非礼行为。贫民的女子享受比高等级女子更充分的婚恋自主,乃至于性生活。

不只是中国传统是这样的。中国的农村关于性以及与性有关的问题其实存在着一种公开的文化,因此农民能够以坦白深甚至激烈的方式来对国家机构、表达家庭内部的问题。Neil Diamant:通过对比展现出农民文化中比较具有性开放这种态度与上层文化中的保守有所区隔,而且这种现象在法国、俄国、土耳其、日本都有这样的阶层差异。假如上层社会人员发生了平民才有的行为的话,她的婚姻只能叫做“奔”,不能叫做媒聘,没有办法得到正式的婚姻认可,且个人也不具备国家法律对于个人的妻子的保障。

现代最大的一个困境就在于教育很普及,人人能读能写,但是在行为上、意识形态上、价值形态上其实还停留在庶民的状态上,因为这个教育不是让我们去提升道德要求、心性要求、自我节制,又同时要自由(性自由、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而这是在古代分属不同阶层的现象。现代人又要高等教育,又不愿意负担高等教育下的负担的高度的道德、心灵的要求。现代人什么都要(自利性),却不愿意付出的、不愿提升自我。人都是想拥有资源,却不想要承担责任。这是不是现代这个文明的最大问题。

在司马迁笔下卓文君的家庭背景是富人家庭。卓王孙,富人阶级,养出一个淫奔的女儿是非常合理的。虽然不是薄祚寒门,却被归类为奇优名倡。

崔莺莺也被归类为奇优名倡。

陈寅恪《读莺莺传》:“莺莺根本上是谬托高门的妓女。”崔在唐代是大姓,“崔卢李郑王”社会地位、声望比皇室都高。

《会真记》演化到元代就变成《西厢记》,变得更是大胆露骨,里面对莺莺、张生的那一种色情描写是赤裸裸的,因此才会被《红楼梦》这种写贵族世家的小说一致的归类为淫词艳曲,称之为“混账书”“杂书”“邪书”,这都是来自于它书写的故事的本质的不同,因此崔莺莺和卓文君必须归类于奇优名倡,是绝对有原因,不可以把林黛玉混同于卓文君、崔莺莺这一类人。

第二回,

此皆易地则同之人。

“易地则同”,一般的理解是只要换个地方都一样,意思是说这三种人都一样。(学术界主流看法)

实际上的意思是这些正邪两赋的人换个地方就会变成和那个阶层的人一样的人,而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假如贾宝玉在诗书清贫之族的话,就会变成倪瓒、唐伯虎、祝枝山那一样的逸士高人,换个家庭背景就会同于那个家庭背景产生的表现型。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指同样的正邪两赋的人,当你在现实世界得到好的机遇,成功了,就变成了王;当你在现实世界机遇不顺,于是失败了,就为寇在历史上留下污名。同样的才能,在客观环境的不同的机遇,结果不同。

二、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二)

第四十五回,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无赖世俗泥腿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

小说中唯一一次这么长的话,而且用语尖刻。真理的相反同样是真实的。李纨批评王熙凤算计,这时李纨也是这样的,这也使得李纨的人物立体化了,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复杂,而且每一面都有高下之分。“贫嘴恶舌”同时也出现在林黛玉的口中。第二十五回,

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恶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

林黛玉是一个过生生的有血有肉在成长的少女。曹雪芹用心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李纨同样是一个立体化的人物。在第五回讲到李纨的教育提到她所受的教育不是高度的诗书教育,第四十五回李纨表现出这一面。对于金钱吝惜,李纨寡妇处境上合理心理,长远的打算(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林黛玉的贵族教养与一般小姐不同,六岁丧母。

第四十五回,

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林黛玉丧失了女教,表现出来的率真,所产生出来的私底下的放任。林黛玉随后有了很大的改变。第二十五回,林黛玉用语:贫嘴贱舌的讨人厌恶。林黛玉是非常立体的,是有缺点的。真爱是知道对象的缺点依然爱她,而不是盲目的投射个人的好恶,这不是真爱。

李纨反击王熙凤的话,呈现出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

出身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小姐无赖世俗泥腿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拨两
贫寒小户人家小子下作贫嘴恶舌

世家子弟对于这些世俗性的事物是不大了解的。宝玉麝月不会用戥子,贾探春不知道园子里东西能盈利,通过赖大家才知道这些。

形成一个人的关键因素就是家庭等级差异,性别差异。女性被要求贞静,不用参与太多世俗。男人不得不去照顾家务出进,就变得对现实、对财务的计较。从这两面可以看出王熙凤你不能这样。

脂砚斋: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于贫家,琏兄死矣。

世家大族琏兄被弄(如弄小儿)
贫家琏兄

遏制王熙凤不至于残害丈夫、谋害亲夫局面就是因为她的家世背景。一个人的处境,尤其是从小成长的家庭环境,这个家庭环境不只是伦常关系而已,更重要的是它的阶级性,涉及到经济、文化的巨大差别。

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三种表现型的关键因素在后天的家庭环境。人格形成的必备条件更重要的在于后天给予他的表现型。

人格表现型社会阶级(贵/贱)物质财富(富/贫)诗书教育(学/失学)
情痴情种贵族(公侯富贵之家)++
逸士高人寒士(诗书清贫之族)-+
奇优名倡庶民、贱民(薄祚寒门)-/+-

文崇一《官民阶级与阶级意识:中国的阶级模式》:中国的阶级和等级是没有差别的,和地位有差不多相同的意义,财富对阶级的意义不大,甚至没有意义。

薄祚寒门指的是一般庶民,有诗书教养。

很有钱的庶民、平民被称为暴发户,被归类于奇优名倡,因为没有诗书教养。暴发户具有等同于倡优的非文化表现。卓文君父亲卓王孙,是富人,不算贵族,是贫民。所以卓文君的婚姻形态是“奔”(淫奔)。

正邪两赋者后天环境的社会化的过程是有这么大的差异。西方文化初级的很多且非常深刻。

卡尔·亨利希·马克斯(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人类的意识是由他的社会存有所决定的,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事实上真正的自由不是超越法律的、法律之外的那种自由,真正的自由是法律里面所允许得到的自由。(民主也是一个多数暴力。)

《红楼梦》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他的社会关系中得到的总和,这才是当事人的真相。

“贵族就是贵族,平民就是平民。”等级与钱无关。

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从经济来说毫无疑问社会只有两个等级,就是富人和穷人,可是从社会角度来看,有一整个有各种阶层组成的等级制度,而每一个等级的成员从各自童年时代习得风范、传统,习得风范、传统在每个等级里不但大相径庭,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且他们终其一生都很难改变的一种东西,如果想要从自己出身的等级逃离从文化的意义上来讲非常困难。”

宝玉在众人面前彬彬有礼是因为他本身习得的风范,并不是对礼教痛苦,为求生存的外在表现,那是他的本来的面目。不是为适应外在的调整,而是那就是宝玉的内在,因为人有很多的面向。

法国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教育社会学):“惯习是一套禀性(disposition)系统,这一套禀性系统会促使去做某一种形式的反应,构成人的知觉和鉴赏模式。”而这个关系又大致来自于童年。“这一种habitus(生成形态)来自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个人无意识内化社会结构的影响的结果,特别是特定社会中的教育系统在个人意识的内化和象征结构化的结果。”

曹雪芹认为情痴情种等三种人格表型实际上最真正的关键在于诗书教育。文化多么重要,文化是构成一个人的人格特质乃至于人的禀性至关紧要的一部分。怎么可以说人都是由与生俱来的自我所决定的呢?

人从受到的habitus性质而言,构成惯习的禀性系统其实是教化的、结构性的、持久的、衍生的,因此所谓的habitus不可避免会反映个人所处的社会条件,那也就是人的阶级性和地域性。

地域性:风土人情也会影响人,南北文学风格不同、人的性格。

经济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在曹雪芹来看,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文化、习惯、禀气对于一个人可以造成那么多的影响。阶级带给人的不同风范与审美品味:从饮食、穿着、语言甚至身体姿态都属于阶级带给人的影响。

米克·巴尔:视觉不是一个物理现象,是一个文化现象,决定你能看到什么,不是光所带来的影响,而是来自于文化来引导。

第十五回,

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整个人呈现出来的气质,与人的交流以及肢体动作好像一幅画,有一种行为举止美如图画。(金启孮1918-2004,《府邸世家的满族》)从小濡养出来的,渗透在人的一言一行中。

第三回,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

林黛玉的美包含了气质,这段话表达了嫡亲的孙女在贾家孕育出来的,外孙女不是在贾家孕育出来的,说明家庭环境对人的影响。林黛玉的气质仿佛是贾家孕育出来的气派。林黛玉的气派形成是有缘有本。言谈举止有一种舒坦沉稳,动静之间优雅自在,散发出一种大方和度的礼仪。

林黛玉的气派形成是有缘有本关键在于母亲贾敏。贾敏承受了很好的母教,带给了林黛玉。《红楼梦》到处都在呈现出教育的重要(母教、父教),礼教的重要。

逸士高人,在贾雨村口中所占的例子最多的。

诗书清贫之族逸士高人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刘希夷、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倪瓒、唐寅、祝允明

原因在于一个社会是一个金字塔尖的结构,情痴情种诞生于公侯富贵之家,能够现身历史中被列举的也就这样的几位。

第三十七户,

天下难得是富贵

唐代武则天后推广科举考试,多少打破阶级流动,到了宋代构成朝廷最主要的组成分子,也就是官僚系统的组成主要成员是文人,而文人绝大多数来自于社会。因此诗书清贫之族介乎贵贱之间,也是流动性比较大的,也是取样范围最宽广的一个社会阶层,当然怀才不遇的几率也很高。

除了许由(尧舜时),其他所有人全部具有诗词书画的文人艺术的高度才华,主要是在文化和艺术上的贡献,所以才能进入到文化精英的阶层,也是最正统的构成者,是由于他们来自于诗书清贫之族,家世背景与贵族有所落差。(阮籍、嵇康)

简单来说,其实逸士高人的独特性,不具有经济资本,却具有高度的文化资本。布尔迪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同时构成一切区分社会的两大基本原则。”不只是贫富可以区分等级,事实上文化高低也会区分等级。

金钱财富的高低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品位,真正决定一个人的品位的是人的教养。

拥有文化资本的诗书清贫之族会表现出会尽量创造出高雅文化作品,是高雅文化作品的行动者。因此,就会在语言、意义、思考、行为模式、价值、禀性等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高雅的品味。相对于通俗文化作品(如才子佳人小说)的行动者迎合社会品味,具有世俗气息;高雅文化作品的行动者,因为是正统文化的吸收者、体现者、延续者,有高度的文化自诩,因此在创作时或在日常生活行动的时候看起来像活在信念(blief)和反经济的体系里。

通俗的意义在哪里?白居易通俗化在哪里?“老妪皆解”(做姿态?华而不实。对平民没有任何教化意义,不能改变平民的处境。)

高雅文化作品的行动者之所以能创造出某一种象征性的利益(声名、文士地位),主要是成功的经营出一个清高而超然的姿态,给人家一种洁身自好的,不沽名钓誉,对于实际的利益貌似冷漠的印象。

逸士高人:逸:脱离。高:清高,脱离社会经济。诗书教养的关键非常重要,财富反倒不是最重要的。

情痴情种,不是痴情的同义词。情痴情种就是富贵闲人的同义词。

富贵,阶级非同凡响。

第十八回,脂砚斋:

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

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石头记》传神摹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不得有此见识。

皇族的礼仪。

第五十八回,脂砚斋:

周到细腻之至,真细之至,不独写侯府得理,亦且将皇宫赫赫写得令人不敢坐阅。

《红楼梦》是唯一的一部贵族世家的小说。

脂砚斋:“庄农进京”。

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

林黛玉进贾府,最常在哪里做文章,不走正门,直走角门。这种人家是非常肃穆、安静不喧哗的,举行婚礼是非常肃穆的。走角门是王府的规矩,大门终年不开的,大门很神圣的。第五十三回,祭祀时府门大开(举行婚礼也会大开大门)。

诗礼簪缨之族、功勋仕宦之家的上流阶级、精英阶层非但不是曹雪芹、脂砚斋等人所反对的,而恰恰相反他们才是构成宝玉这一类情痴情种的人格内涵上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

玉石幻形入世就是指定要去富贵场、温柔乡,要来“受享”。

贾雨村列举的所提到的历史的相关人物陈后主、唐玄宗、宋徽宗都是艺术家皇帝,都是亡国之君。说明当情痴情种诞生在一个朝代乃至一个家族的存亡绝续的特殊时刻,很有可能就是“亡国之君”。

三、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三)

情痴情种不等于痴情,不是儿女私情痴情。情痴,专注投入之情,兴之所好的对象,与一般爱好不一样的专注。

晚明以来,痴,癖、嗜,形成了一种自夸。杨晓山(华裔汉学家):“‘癖’、‘嗜’早期主要是指道德上容易让人误入歧路的生理欲望,到了晋朝,这两个词扩大用来形容被物恋驱使而走火入魔的行为怪异的人到了晚明,文人那般理直气壮看待自己因为爱物、恋物所产生的癖性,觉得这是一种真情至性的表现,可以超越许多差别,超越一般人的规范。这种爱物、恋物所产生的癖性反倒引以为至性真情的自豪的情况与当时流行的痴情其实有相通的本质。”

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遇到晚明的亡国,回顾前生真是如梦似幻。当他在瓦灶绳床的背景下回顾过去的极致的富贵的既眷恋又忏悔,这种心情与曹雪芹的心情是非常接近的。梦,两部作品都有梦,张岱和曹雪芹眷恋的都是美梦,而不是噩梦。

爱物、恋物发展到极致,就会产生一个非常明显的流弊,就是会以痴情自豪,这样一来为了自豪,什么都可以努力,包含作假。当你崇拜痴情、真情、癖好的时候,也形成一个社会的流行时,就会鼓动许多人去作假;每个人都做出癫狂的样子,故作违反社会礼教的行为姿态言论,故作惊人之语,其实若假似真。

一个人要清醒有自己的判断,反倒不应该跟从潮流,可是一般人就很难脱俗。

张岱《陶庵梦忆·祁止祥癖》: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情深,小则成疵,大则成癖。

将“痴情”仅限于儿女私情的现代史最狭隘化的时代,在晚明时代(颠倒、放肆的时代),痴情不仅限于儿女私情,而是对某一事物或者兴趣的专注投入。

情痴情种绝对不等于痴情。

“情种”,被现在青春崇拜、爱情崇拜的时代被限定在一种对于儿女,尤其是爱情的很狭义的定义上。这是时代是也产生的一种狭隘化,单单就《红楼梦》“情种”,与我们当代当然不一样了。

曹雪芹意识到情种在当时已经被堕落化的运用。情种不等于痴情,小心混淆不同的两种人性。

秦钟,情种,本身的所作所为就是情种的定义,还是适得其反。曹雪芹将秦钟命名秦钟(情种),其实目的就是为了反讽,而不是肯定他的作为。就是换句话说,他不配称为真正的情种。

第七回,脂砚斋批语:

设云秦钟,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

第十五回,

秦钟暗拉宝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他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无论和你关系远近,都要有同一个标准,人不可以双重标准,更不可以以私害公,宝玉没有落入到沆瀣一气,即使是好朋友做得不对,立马给个钉子。

秦钟道:“好人,我要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儿道:“你要怎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没有尊重对方,替对方设想,真正爱一个人,不会只想到自己,这样的秦钟,是情种。而且这是他姐姐秦可卿的丧礼,整个过程没有看到他为姐姐掉一滴泪、为姐姐有一丝的伤痛的表现,他应该是无情,怎么能叫情种,谐音情种,是脂砚斋所说的“大讽刺处”。

秦业,情孽;秦可卿,情可亲;秦钟,情种,秦氏一家,都情不正。

张新之:‘秦’‘禽’同音,转声为‘情’。《红楼》首叙此人,则《红楼》自云‘谈情’正面反面,一齐在内。

情与欲是非常不一样的。

布鲁格(Walter Brugger)《西洋哲学辞典》:爱(love)是一种心理的整体状态,尤其不能把爱与纯本能的冲动,即使是升华的冲动视为一事,因为所谓的本能的冲动或者是升华后的冲动本身是以满足他的嗜欲为能事,因此会把对方视为满足嗜欲的方法。爱是以肯定价值以及创造价值把自己转向对方。

弗洛姆《爱的艺术》:“爱至少要有四个条件,爱要有照顾、责任、了解、尊重。”

第五回,《红楼梦曲·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自从开辟天地以来,没有几人为情种,都是为了“风月情浓”,形而下的肉欲,真正的情种没有几个,只是情欲混淆,真情沦落。

张新之:“曰‘谁为情种’,曰‘都只为风月情浓’,见‘情种’所以难得者,正为‘风月情浓’者在在皆是耳。可见‘情种’是一事,‘风月情浓’又是一事。则真正‘情种’当求之性命之体、圣贤之用。设若不作此解,则‘谁为’一起,‘都只为’一承,岂不是不通的语句?”

道德真的很重要,可以让人活得高贵一点、优雅一点、顶天立地一点,而不是在大地是爬行反而比动物更卑劣。我们这个时代有问题的,只是因为生长在这个时代,呼吸着这个时代的空气而不自知,认识这个问题不容易,认识以后脱俗就更不容易。

不但情与欲是不同的,而且对于欲望过分的扩张,这已经是现代一百多年以来全球化走向的一个失控的局面。

日本汉学家伊东贵之:“对于那种没有考虑到欲望之多样性和复杂性,就简单地定位为欲望之解放的做法,至少我自己感到很犹豫,既然人类所具有的多种可能性中本来就包含着邪恶的东西,有可能让多样的欲望在全人类范围里开花这究竟是否妥当,”这个答案毋庸置疑。

尤其是色欲这个领域,我们这个时代完全是一个性消费的时代,炒作与欲望有关的很容易得到好处,炒作是最容易的一件事情,既然效果最好,不是在鼓励大家去做吗?这样一来会把人类变得很不堪的一种存在。

段义孚(Yi-Fu Tuan)《逃避主义》(Escapism):“任何一个社会在某种程度上都会建立一套文明的行为规范。”叶慈(W.B.Yeats):“A civilization a struggle to keep self-control.”(文明就是力求自我控制。)“而这种行为规范当然是超越了淫秽无耻、动物性和丑恶,现代学者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因为他们倾向于将任何对于性的非难都看成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假正经。无论一个艺术作品所展现的性是多么的过分,他们都认为是健康而坦率地。他们的这种态度其实是对以前那一种经不起考验的、过分的道德说教的矫枉过正。这个极端会导致的结果是什么,且让我们现代人好好思考,人会堕落到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的畸形世界里。”动物的食与色都是有节制的,动物吃饱就止。《庄子·逍遥游》: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动物受到荷尔蒙影响大概只有春天,其他时候完全就不受本能的支配和影响,也不会制作许多的影像文字去刺激和鼓励这样的欲望。当我们在这个时代上了网络看了影像、文字,大致都在炒作这一点的时候,人其实就不是动物了,说是禽兽,还侮辱了禽兽,只能叫做“禽兽不如”。动物是顺着大自然,大自然有这样的节奏就去遵循,走过繁殖季后,动物就一般的这样的活着,可是只有人类不是这样,一年四季,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和手段,然后有各式各样的很可怕的作为,所以人会堕落到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的畸形世界中。

他继续说:“而这个世界所自己的就是自私的快感,更邪恶的是它似乎向全世界宣告人的真实本质渺小而怪异,是一种好色的野兽。”

《金瓶梅》就是在呈现出这一点,西门庆多么的可怕,可是现代人也许是走进了西门庆而不自知呢?西门庆的行为是因为暴发户的家庭,而我们现代人本质上和西门庆有多大的区别?为什么我们不应该用真正的文明来要求自己呢?以至于《红楼梦》当然看到这一点。晚明到清代也有这样的潮流,刘熙载感慨:“世俗以欲为情。”或许整个人类社会来都是或多或少都有这个现象。

第五十八回,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真情与痴理是相对的,却是一以贯之,用真情可以去懂得、斟酌、体察甚至实践是一种痴理。痴理很少有人用,痴一般与情结合,“痴情”。曹雪芹认为有一个有真情但是超越真情的最高境界的就叫作痴理,它超越了痴情,也是对于理的一个新的升华。痴理融合了我们以为的两个互不相干的范畴,痴就是一种癖好、嗜好,一种不顾一切的情的投入(对象人或物),但是曹雪琴告诉我们真情不一定走向痴情而已,应该去“揆痴理”(揆:理解、实践)。原来真情之上不是痴情,而是痴理。这是真正对情的文明的体悟。

情痴情种就是富贵闲人。

“富贵场”提供了一种高度的资本和闲暇,以至于才能创造出曹雪芹独特定义的情痴情种,由贾宝玉来呈现。

第一回,

一僧一道……便说道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对于荣华富贵是来享受的,没有封建等级制哪里来的富贵场温柔乡。受享意识就是展开《红楼梦》庞大叙事的玉石幻形入世的真正动机。

就如张岱在亡国后写《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都是在梦里重温已经失落掉的繁华旧事,从这一点来看就不是在反对贵族世家。

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安身乐业。

脂砚斋:

昌明隆盛之邦长安大都
诗礼簪缨之族荣国府
花柳繁华地大观园
温柔富贵乡紫芸轩(怡红院)

这样的家族(富贵场)提供给贾宝玉庞大的经济资本,经济资本连带的是高度的文化资本。文化、教育是非常高成本的投资,这是现代教育普及以后不知道的一个真相,加上因为工业革命以后,物资大量生产,物质的消费可以普及到几乎所有的人身上,以至于现代就觉得随手这样方便的、充裕的物资是理所当然,但是这真的只是人类这一两百年来甚至几十年来的才有的独特的阶段,在此之前人类根本不可能这样集体的、普遍的,左右人都有着方便的、举手就有物资消耗。所以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文明也走到了要反思的阶段,因为我们都太浪费了。(不知道一天随便丢掉几个塑胶袋,那都会对环境有很大的伤害,我们都忘掉这一点;吸收随手用掉那么多的水,其实水资源都很珍贵,这都是以前的人类没有办法能想象到的。但是这个地球真的会负担不起,我们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富贵场的资本一方面就是有经济特权,又可以累世累积高度的文化资本。

皮埃尔·布尔迪厄《区隔》(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将社会分成资产阶级(bourgeoisie),他们的生活形态和品味特性,他们拥有丰富的资本,因此他们的生活时高出一般生活的必要性的水平有一段距离,因此他得以追求自由地品味,偏好文化的课题和非世俗性物质功能的实行,这种品味会产生美学的禀性。美学的禀性就是倾向于把自然的功能予以风格化和形式化。在食物、衣着、气质、居住风格、日常生活里会广泛的实行这一种美学的品味,而因此能够形成一种特有的自在优雅和随性。小资产阶级(petitie bourgeoisie)即便有资本,但是因为他们的美学的品位不够于是会呈现出一种不自在和拘谨的特质。大众阶级(classe populaire)只能追求必需性的品味,实际的选择或偏好就会倾向于一些功能性的、自然的以及非形式化的东西。

大众阶级:刘姥姥。小资产阶级:贾府旁支。

在我们现代有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大众都有区分,可想而知一个社会不可能所有人完完全全的平等。在现代社会都有这样的差异,就连家世教养、审美品位都有很大的差别,更遑论《红楼梦》的这个时代贵贱官民的区分根本就是天经地义,而且非常严格区隔的情况,曹雪芹让贾宝玉进入到公侯富贵之家,就是让他在这个区隔里去展现出这一种美学的秉性。宝玉才能受享荣华富贵带给他的美,而不是暴发户,暴发户只是用钱,可是这个钱就没有美学的品味在里面,没有那种文化积淀的高度的审美性。

宝玉并没有那么的民主,在日常生活的物质讲究是一点都不平等(本质上就不平等),单单以饮食、衣着、气质、居住风格、日常生活里的各种形式来说,宝玉就一点都不平等,往往表露出对于非审美化的饮食的排斥。

饮食:

第十四回,

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

第十五回,

(宝玉和秦钟)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

第十九回,

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

无可吃之物是以宝玉的标准来衡量的。脂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夜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

饮食不是为了果腹,而是用来欣赏。妙玉的喝茶,审美功能造诣高于实用功能。

衣服:

第十五回,

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托斯丹·邦德·范伯伦(Thorstein Bunde Veblen,1857-1929)著,李华夏译《有闲阶级论:一种制度的经济研究》(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于1899年创作):拥有巨大财富的有闲阶级常常会展现出一种所谓的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炫耀性消费就是范伯伦发明的,对我们现代的名牌崇尚也可以适用。他们的消费往往会浪费的性质的,重点不是为了实质性的需求,而是来呈现他的财富,炫耀给社会来看。

公侯富贵之家的一定也存在着炫耀性消费,这是必然而然,未必只是为了炫耀,如果只是这样,就是会变成暴发户。因为是贵族,庞大的排场往往会转化成一种宽柔待下的道德的性质。

《红楼梦》中贾府的物质剩余都是赏给下人了,这也是《红楼梦》中提到至少提到两次“吃穿和主子一样”的原因。贵族式的转化。贾家负担重原因也是在这里,贾家精致而不浪费,转化给对下人的照顾。

贾家表面上是炫耀性的消费,其实不然,除了对剩余物资之外,还有其他。

范伯伦:“当社会的经济阶段是处于妇女的价值乃是由上层阶级根据她们所提供的服务来衡量时,那就在早期的一种掠夺型文化的女性美典型,这个时候的女性美就是充满活力、四肢健壮的妇女,它所评估的根据就是体格,至于脸部轮廓反倒是很其次的,这一种女性审美基本上是一种通则,随着时代的发展,当高阶的主妇的职责是在习俗的分等上只剩下单纯的执行越位休闲,这是女性的审美观就会发生变化出于分等表比较高的这些女士们就被认为要给予终身的呵护,当然就要严守分际,免除一切实用的劳动,美丽的类型就是主要就是注重颜面,而且强调五官的精致、手脚的纤细、体态的轻盈,尤其是腰肢的款摆,这些特征就决定了他们不能从事实用性的工作,而且势必无所事事。处在这种文化阶段的女性,他们会设法改变他们的形体以尽可能地吻合该时代在品味指导上的要求。男性在财力的一种表现下也认为如此人为打造的病态特征具有吸引力。”

金寄水、周沙尘《王府生活实录》:清代王府中三餐是有限量而食的规矩。第四十回,

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

第四十一回,

不过拣各人爱吃的拣了一两点就罢了。

贾府中的女性都是以纤细柔弱为特征。

第三回,

身量苗条,体格风骚,

范伯伦:“这些女性受到宠爱,而且还获准甚至被要求进行大量的炫耀性消费。”

第三十一回,

晴雯冷笑道:“……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

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扇子搬出来,让他尽力撕不好吗?”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怡红院是一个物资与情感双重盈溢的人间乐园。在这地方晴雯身上投射了古代非常著名的亡国祸水褒姒的形象。

冯梦龙《新列国志》第二回:

褒妃曰:“妾无好也。曾记昔日手裂彩缯。其声爽然可听。”幽王曰:“既喜闻裂缯之声,何不早言?”即命司库日进彩缯百匹,使宫娥有力者裂之,以悦褒妃。

宝玉的做法与幽王相似,这种做法是与宝玉是情痴情种中有很大的关系。

《新列国志》第三回,

幽王曰:“爱卿一笑,百媚俱生,此虢石父之力也!”遂以千金赏之。至此俗语相传“千金买笑”,该本于此。

可见宝玉有亡国之君的潜质,在贾雨村的情痴情种归类里面就有王谢二族、顾恺之、陈后主、唐玄宗、宋徽宗。后面三个都是亡国之君,这和宝玉宠爱晴雯对应了周幽王宠爱褒姒息息相关。

四、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四)

富贵场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塑造。富贵场提供的闲暇更为重要。闲暇:来自时间,当时间用来衡量闲暇的必要条件的时候,可以把人的生活区分为三种用途不同的时间:

填补运用生存的时间,只时间是用来谋生、维系人的生存,包含饮食、睡眠、穿戴等等,维持生理机能运转的不可或缺。家庭妇女是很忙的,且很琐碎的,不能累积的而且不断重复的,因此是对性灵很大的耗损。在古今中外,当文化发展进入到父权社会的时候,这一种无聊的生存时间大概就会派给妇女或者奴仆。生存时间既耗费心力,且没有创造性。现代人们每一个人都要承担。

维生的时间,维持生计、满足物质的或精神的需要。精神的需要,比较一般层次、低层次的,例如自我价值肯定、同侪的互相交流、去除不安全感等。

闲暇时间(free time),“无待于外”。“外”甚至包含从别人那里得到友谊的安慰或者某一种价值的肯定。现实人闲暇时间很少,或者在谋取物质的劳动与付出,甚至内在精神需要层面的也要耗费许多力气,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时代的自我是非常狭隘的、浅薄的原因。

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要慢慢学会自己主动的、积极地去重新塑造自己。如果连这一点意识都没有,我们大概就是被时代、周围环境带着走,而这也是某一种的可惜。

闲暇:想要有闲暇的心境、闲暇的活动,就必须有闲暇的时间,而这个闲暇时间不可以用在连维持或满足精神的需要的时间,那才是真正所谓的自由。实际上拥有这样时间的人真的很少。

第一回,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阅众都只活在生存时间和维生时间里。原来满足精神的需要实际上只能放在维生时间里,让人会比他不能面对的存在本身本质上宏大深刻的问题,然后人就可以活下去,不必洞识存在的虚无,不必直视存在的无常,寻三五友人喝茶聊天,又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们不肯提升自己,“纵然一时稍闲”,就会把时间用在贪淫恋色,好货寻愁这样的事,这都叫维生时间,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真的能好好的自主地把自己的时间用在对自己的内涵、对自己的生命的意义真正的追求上吗?

“理治之书”,弦外之音就是指《红楼梦》不是在讲一般的儿女私情,也不是在讲家庭闺阁的琐事让人看得津津有味而已,事实上有一个非常崇高宏大的目标,它定义自己是一部“理治之书”。实际上这部书有这样一个儒家文人的努力达到儒家思想的终极价值的时候会采用的基本的给自己的期许。不管做没有做到,至少在动机和意识里其实是希望把自己的《红楼梦》定位一部理治之书。

小说文类在清末以前很根本明确的定义之前,除了很少数的个案之外,基本上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无论什么题材,小说的作者大部分是匿名的或者别号。《西游记》《三国演义》《金瓶梅》《聊斋志异》都是后来慢慢考察出来的,而且未必有定论,就可想而知,文人不肯挂名,就是因为这是他们没有办法经世济民、著经修史,他们的人生价值失落,对自己整体否定,以至于写了这部小说就会让世人觉得不入流,败坏十年寒窗苦读、有愧于祖宗。小说就是这样低的一个文类。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也是胡适时才比较明确的,而且还有许多人不肯承认《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小说这个文类对于他们不但不是价值,而且是反价值、非价值。

曹雪芹面对的是一个很大的文类的挣扎。建构这样一个宏大的贵族世家的叙事非要白话小说这样的形式不可,否则无法写的这样的细腻入微,里面涉及到有名有姓的四百多人,每个都不同,把家常琐碎传神且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这不是其他的文类所能达到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他在回忆的燃烧时,希望能够重温过去的黄金岁月,里面众多的美好的人事物一颦一笑、一饮一食都让他眷恋不已,只能透过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每一根火柴在光照之中重现出来,只能够用小说这个文类才能做到。曹雪芹面对小说文类必得面对的价值困境的时候该怎么做,该怎样去驱除这种反价值、非价值的指控,就可想而知,一定要把《红楼梦》塑造、展现对于文化是有贡献的正面的这一面。对于文化是有贡献:就是透过贵族文化来展现中华文化的所谓的正统文化的内涵,以这个来提升小说的价值。贵族就是文化集中的、正统的精英阶层,他们的思想、审美、意识形态各方面所体现的是儒家的正统文化,所以非常注重礼教。

曹雪芹尽量让他的书里有一种理治的功能。理治:治家理身,管理家族,提升自我修养。理治的成分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希望能呈现出来的,也让他的这部书提升一点文化的价值。

宝玉所属的情痴情种为什么得要在公侯富贵之家呢?

范伯件所定义的叫做有闲阶级(leisure class)是贾府所属阶层,但是这一类的公侯富贵之家不但拥有进行炫耀性消费的大量财富,而且他的作为不必从事直接生产行为,照理来说,应该具备了所谓的闲暇,也可以不事生产的来消费时间,这就是有闲阶级的基本定义之一,可是,有闲阶级固然不用从事生产,但是未必有大量休闲,因为,满足基本的精神需要,也不是真正意义的闲暇。

闲暇时发生在社会滋养和鼓励的环境,和心理状态、内在价值有关,当闲暇一旦出现的时候,设定了某种程度的自由、自悦和单纯享受其中的能力,因此会被视为使个人成长或发展的态度的时间或活动。

有闲阶级真要说起来,尤其是贵族,真正的贵族世家连属于个人的时间都很少。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

贵族世家有大量的义务要承担,礼尚往来,公私的应酬。英国的王室,非常的繁忙。安妮公主(查尔斯王子的妹妹)具有贵族精神:低调、内敛、坚忍。私人的恩怨不想外人流露,一件礼服十几二十年穿了好几次。一年基本上参与王室的义务五百多场的活动,从来没有任何的怨言。

《红楼梦》重复的语句:袭人的名字(花气袭人知昼暖),不希望重复以免落入美学怠惰情况下重复了三次,说明袭人很重要。歇后语重复两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第二回、第七十二回)痛彻心扉的感慨,在末世导致的精神乱象。“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二十六回、七十二回)人世无常的变迁,渺渺茫茫不知此生为何而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第七回、第七十二回)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苦水往肚子里吞,对社会有许多义务。在有理的情况下也要维持优雅与道德的门面,忍下诸般苦楚,背后就是尊贵者的义务。必须遮丑、必须忍气吞声,维持最高的典范的姿态。

贵族不被鼓励促成自我内在价值、个人成长的一种方式,事实上贵族的压力很大。第七十八回,

(贾政)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

贾政、贾宝玉父子注定要负担其家族的使命,注定要薪火相传,克尽箕裘。贾政为了这个家放弃自我。

第四回,

(贾政)公私冗杂。

第十七回,

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

性灵耗损。

第七十一回,

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分。

贾政得到团聚的机会非常珍惜,七十一回以后,对贾宝玉也变好了,不像以前那么严格,对宝玉开始有了一些赞赏,在诗词上的表现还给与很多肯定,在诗词这个需要灵动才华的比贾兰、贾环高出很多,在举业、经世济民、八股文之类科举考试有关的文章,因为贾宝玉不用功,比不上贾兰、贾环,贾政在这里没有一味地排斥或嫌恶宝玉。贾政在晚年,在后期对宝玉态度发生了改变,只要有做诗的机会,就叫贾宝玉出来露脸。因为贾政的人生已到了晚年,一辈子为家族奉献,失去了自我,在晚年终于可以回到家好好的团圆,享受天伦之乐,愿意在这里和宝玉的父子亲情能够得到补偿,就对宝玉的态度有所改变。贾政是值得赞佩的一个人,但是,因为认同了宝玉,凡是与宝玉为敌的就通通派入到负面的恶魔党,于是,贾政变成假正经。政,在儒家思想体系中是非常重要,可以说是儒家的价值核心。

贾政虽然是富贵场中的人,或者是不得不然,或者家族的逼迫,他以家族事业的承担者为己任,也长期负荷了宝玉所抗拒的甚至也是宝玉所否定的应酬世务。

第三十六回,

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第三十二回,

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

贾政就得“规以正路”,就得去负担这些非常繁杂的公私事务,他就会因公而无我,以至于失去了闲暇悠游、诗酒放诞的个人时间。

王夫人是当家的女家长,也没有闲暇。

第四回,

(王夫人)事情冗杂。

第六回,

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

第五十五回,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

贾宝玉拥有大家长都没有的闲暇。

第十九回,

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

宝玉的时间除了晨昏定省,大部分时间就随自己运用了。

第三十七回,宝钗:

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富贵与闲暇很难兼得。贾宝玉能两者兼有。情痴情种应该可以定义为富贵闲人,又有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又有闲暇。

第二十三回,

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不事生产的消耗时间。

因为第二十三回,〈不孝种种大承鞭挞〉贾母便放话宝玉不许见外人。第三十六回,

(宝玉)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

第三十七回,

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第七十一回,

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宝玉一直活在这种特殊状况。

人们把时间投到维系生存,实际上在失掉自我,让自我异化而不自知。

从正面来说,宝玉似乎也享受到休闲对于他的帮助。

[美]爱丁顿、陈彼得:《休闲:一种转变的力量》:当人体验休闲的时候,其实已经具备了一个前提或条件,就是可以明确意识到的自由自在之感,可以自由自主的探知、尝试或者是去重塑自己(remake one’s self)。这个过程本身和你的成长转变贯通了起来。

休闲不一定要心无羁绊,真正的休闲或闲暇反而是被一些心甘情愿的且有意义的事情所羁绊,休闲就是这种状态的努力。休闲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不过这一种冲动不能简单的被解释为寻求快乐,而是透过特定的活动去发掘生活的意义。当透过特定的活动发掘生命的意义之后,你就能直觉的领悟到自己已经成为更宏大的存在的一部分。

休闲的目的不是为低层次的娱乐,是为了让你提升、成长、转变,让自我更贴近构成了整个更宏大的世界的一部分。人的意义都要以此为终极目标,人才会有意义、有价值。

特定活动:耽溺在温柔乡,呵护众多女儿。

每每甘心为诸丫头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

利用富贵与闲暇,愿意做这样的事情。这是他的存在价值所在。非常特别就变成了情痴情种。

宝玉的活动当然也有负面的,因为禀赋正邪二气。在温柔乡里的儿女情长,过犹不及。

休闲也许为我们对自己、对周遭的环境以及新奇的行为进行试验(参与、尝试、探求、发现)提供了一个空间。但是过分地沉溺于自我就会形成自恋,也会消除了针对外部生活环境采取行动的可能性。

曹雪芹的洞察力非常绵密,精确地告诉读者对于宝玉这样的人的观察简直就是非常的符合人性的以及世界运作的某些复杂的道理。当宝玉或那一类的情痴情种就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方面有富贵提供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另一方面又有闲暇去进行自我的种种探寻与追求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遗症呢?答案呼之欲出,必然是以私害公、失职。

姚思廉《陈书·陈后主本纪》:

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

梁国亡国之君梁武帝擅长宫体诗,陈后主陈叔宝《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等曲子,隋炀帝文化才能极高,是“天净沙”的开创者。

在艺术、文化上有很大的贡献。但是因为生长在公侯富贵之家,本来注定进行“大我”的补天济世,因为把个人转向“小我”的性灵满足,将勠力从政的宵衣旰食解消为醇酒美人的游弋受享,透过闲暇去重塑自我而进行另外的一种自我定位,于是就从群体的、责任的、工作的这样的范畴转移个人的、游戏的、创造的,于是帝王或公侯变身为情人和艺术家,乃至于生活美学家,耽溺在才情和思爱,于是就荒疏于家与国的责任,在现实世界里就是失职的和误失的,难怪有这么多的亡国之君。

正当使用闲暇就会升华,提升自我,但是过分的沉迷就会失职,贻误了在现实社会的责任。

人类的许许多多的道理都是一体两面,副词很重要。

陈后主拔擢知书能诗的宫女,封为女学士,在朝臣联席唱和写诗,宫女可以参与。在古代制度环境逾越了分际,对于法纪的荡然,这就必然会亡国。(贵贱混杂就是乱世、末世、亡国的征兆)在原有的时空条件下出现了违反法纪的情况,原有的法纪就不能维持,就是亡国的征兆。违反法律、犯法不用承担刑法。以私害公,规范的破坏。

唐玄宗在整个历史里可以说是空前也算绝后的一位明君,开创了开元三十年的盛世,二十几岁就当上了皇帝,经过了聪明才智、英明睿智,先发制人、调度、种种的策略,终于让自己走上龙座。那时候他也才二十六七岁,从此努力做一个伟大的帝王。做好皇帝真是累死人的工作,早朝、晚朝、随时叫起(北方冬天积雪盈尺),每天要多少法条、记几千人上万人,这些人各种来历、彼此利益纠葛,各自盘算什么,这都是不可测。当他已经奉献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心力,终于把大唐带到空前的巅峰,开元二十九年,唐玄宗将近六十,玄宗的性格很特别啊,一个有才华的帝王,人品又非常的高尚,可是他又是一个艺术方面的天才,在书法、绘画、音乐各方面造诣都很深,据说《霓裳羽衣曲》是他编曲,书法有非常有名,还没有当上皇帝之前的他就以八分书传名于天下,他对于绘画有高度的鉴赏力,他也乐于去拔擢天下最优秀的绘画名人。简直就是一个很奇特的、全方位的文武双全的天才。而这样的天才竟然有与生俱来有一种专情的特质。他已经相对上是非常专情的一个人以至于在开元末年的时候,宠爱的一位叫做武惠妃不幸早逝。大臣想填补武惠妃所造成的空缺,于是杨贵妃雀屏中选。杨贵妃的出现,让唐玄宗“起死回生”。他个人的“回生”却又是家国的不幸,因为二人夫唱妇随的过他的爱情生活去了。李白:“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唐玄宗觉得自己已经为这个国家付出了那么多,那人生也已经到了要日薄西山,他也觉得他似乎有权利来享受一下个人生活(艺术、爱情),而都在杨玉环的身上得到了,于是他也就这么快乐的进行个人生活,朝政无人闻问。玄宗当然不会这样。原来皇帝不可以偷懒、退休。李林甫短短十年将一个国家从巅峰带到了谷底。越拥有最大的权力就要负最大的责任、越大的心力,否则后果非常凄惨。帝王除非让位,否则就没有退休,甚至一例一休的余地,要兢兢业业,每日宵衣旰食,因为帝王有太多的人在觊觎,要从你这里获得好处,这是帝王随时都不可以放掉的警觉。安史之乱之时玄宗是不相信的,整个过程是一路受到打击,看着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盛世大唐在自己面前被摧毁,最后面对一路狼狈的出逃这样的难堪境地,中途奉送自己爱妃的性命,这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压力。

金易、沈义玲《宫女谈往录——我在慈禧身边的日子》

玄宗身系家国社稷,在安史之乱途中也有很多的作为,以百姓为先,帝王的素质,为什么会出现安史之乱,帝王不可以退休、休假,一直身在刀山油锅,因为拥有庞大的责任与权力,非常人才能应对的压力和责任。

宝玉变成对于贾家而言温柔乡的昏君,对贾家家族延续毫无用武之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落了偏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南唐李煜《一斛珠·晓妆初过》:“绣床斜凭娇无那。”

这一段不仅是表现对女孩的包容,也表现出贾宝玉是因私忘公的温柔乡的昏君形态。

五、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五)

范伯伦:受到有闲阶级理想的影响最明显莫过于学养本身,特别是高深学养。

《红楼梦》中的人物都是诗书与富贵相结合的书香世家、书香门第。贾家,

第十八回,

(贾府)世代诗书。

第十九回,

代代读书。

第六十六回,

从祖宗直到二爷(贾琏),谁不是寒窗十载。

第一回,

诗礼簪缨之族

第二回,

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第十三回,

诗书旧族

在传统文化中,世代传承,文化积淀,高度的家学、家教、门风。旧,隐含的一种自豪。

林家,

第二回,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也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虽系钟鼎之家,却是书香之族。

第五十七回,紫鹃

(林家)世代书宦之家

薛家,

第四回,

(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

第四十二回,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

曹雪芹之家,曹寅被指定刊刻《全唐诗》。

李家:

第四回,

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

王家,

第四十五回,

(王熙凤)诗书大宦名门之家。

在第四代诗书有所薄弱,教育不长的现象,是一个家族的末世的现象。

妙玉,

第十八回,

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慧娘,“慧绣”

第五十三回,

书香宦门之家

在传统社会中要有杰出的非凡的表现,大概只有非凡的家世背景才能支撑。第五十四回,

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

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精神来源。读书除了知识以外,就是文化教养。

学问带给人们的会是什么?

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学问是一个人内在、视野、眼光、洞察力、判断力,知识不等于学问,不等于information(专业技术的资讯)。学问就是融会贯通的洞察力,不是单纯的知识,是各式各样的知识,包含对于人性了解、对于宇宙运行的某一种奥妙的把握、对于人情事理的深度的观察融会贯通之后比别人不同的一种判断力、洞察力,因此才看的深,当看的深之后,抓到精髓和本质,日常的琐碎小事就能看到其中的本质性,抓到其中的共通性,人就会显得高雅、通透。

第七十四回,

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读书识字可以带来破除执着,穿透人性的粘滞,追求自我救赎的心灵超越,所以就会成为“明白人”。破除血缘的纠葛,客观理性地看待事物,不会主观理性的为感情所累。惜春小小年纪对宁国府的事情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他真的很厌恶和宁国府的人家有血缘联结,但这是刻在基因里的,如何能摆脱?所以,借此咬紧牙关,内心的风暴不是一般人能承受。惜春追求的是自我内外的干干净净。

第七十八回,

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宝玉期待叫的是谁,自我中心主义)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宝玉在十六七岁时还活在以自我中心的状态里。《史记·屈原列传》:“人穷则返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地;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

生命原始能给予的力量来减轻自己无法承受的痛苦。真真实实的现实惨遭的煎熬折磨可不是想象这么简单,宝玉只在诗意里感受人生的不幸,所以不知道什么叫做临终的痛苦,不知道什么叫疾痛惨怛,那种人几乎被磨碎的压力,不能体会其中无可言宣的苦痛,只是一心一意期望自己是晴雯最后挂念的对象。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另一个“伶俐”的丫鬟编出芙蓉花神的神话,可知在浪漫的另一面就是满口的谎言。

农历八月,仲秋时节,池上芙蓉是什么花?是否合乎生态习性?木芙蓉。杨公远《池上芙蓉》就是歌咏的木芙蓉。

在北京也有真正的荷花盛开,北京的西湖八月开出了荷花,后来叫做昆明湖(颐和园),也记录在游过的文人的笔下。

读书能够有超越现实想象。

第二回,

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读书识事能致知格物、悟道参玄,能了解深刻的人性。

通过香菱的人生,可以看出读书对一个人的重要。

第六十二回,

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

写字和认字是两种能力。王熙凤也是这样的案例。

最好不要透过文字来结交朋友,或者是只透过文字来谈恋爱,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文字通常会表达的非常深刻、内在,会误以为对方是你非常了解,很深度的一种交流的知己,这通常是美丽的误会。用文字书写一般会是由衷而发,可是就算不是由衷,也可以以用文字来包装,单靠文字会以为是很了解的知己,这通常会很不幸,因为当你面对面,亲身相处就会觉得有很多不一致、很多的落差,通常会不欢而散。这在现代网络发达,到处可见。这就是文字的魅力。

文字是可以开启一个比较内在、深刻、崇高自我的一种奥妙的符号体系。所以读书写字非常重要。

诗,是文字里最精炼的语言形式,更能提炼人的灵魂层次,更优雅、更美丽更能够探测到存在的某一种奥妙,所以香菱整个人被提升。第四十八回,

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环境:“地灵”,大观园。“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不是宝玉的一人之见,大观园里女孩子认为香菱是俗人,是个客观的评论。通过读书学诗香菱的性灵不在世俗而进入到脱俗的层面。

一个人的脱俗只能通过读书识字作为必要的训练。

王熙凤和林黛玉比较的案例。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林黛玉男儿教养就是导致她的一种任性、率性的行为。

林黛玉的言语伤人不见血光,字字穿透人心。只用了三个字“母蝗虫”就把刘姥姥昨日的秋风扫落叶的情景再现出来,就抵得过王熙凤的长篇大论的市俗取笑来的杀伤力。越传神的话就越有杀伤力。林黛玉的讽刺尖刻是与她读书识字有关。

幽默和玩笑不一样,修辞是不一样的。

第五十五回,

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

探春接替王熙凤的理家取得的成绩比起王熙凤不遑多让。

公侯富贵之家可以给情痴情种提供礼数规矩的一种高度的文明。

高度的文明可以让成员除了读书识字由内的涵养之外,达到由外而内的塑造的力量,让人身心内外都进入到一种最高雅的文明的境界。由外而内的塑造的力量就是礼教、规矩,让人在从小的言语举动、行为处世的涵养里得到一种文质彬彬雅驯和美化,这样一来就由内而外就变成一个精致高雅的真正的文化人。

颜之推《颜氏家训》:

古人云:膏粱难整。”以其为骄奢自足,不能克励也。

薛蟠没有受到好的教育,才这样的骄奢。

第十八回,妙玉,

“……‘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请帖请他何妨。”

王夫人的话表明出身官宦,那么性格就骄傲。脂砚斋: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

一个人的心性高傲,可能出生官宦,这是一个自然的道理,有其常见的内在的必然性。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

“……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点头道:“这也是有的常情,跟姑娘们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

王夫人很宽厚的,只是人都有底线的。世人要求人做到极致,却不反躬自省。晴雯、金钏侵犯王夫人的底线,王夫人最恨的就是乔妆艳饰以及涉及到男女的情色关系。

人所在的社会位置也会影响到人性格。

行动的主体会受到位置的条件和制约的影响,但是要分为两种不同的层次:第一个,外在的位置条件的制约有一种内在性的影响,就是人的阶级。某一个阶级呈现出来的物质条件和社会关系给一个人造成的初始的经验,对人的内在就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质的影响,因此妙玉的高傲是这一种;还有一种是行动主体受到位置条件的制约和影响,是一种短暂的,因此是一个比较浅的也很容易随着社会位置变化消失的影响,是指关系性的影响,一个人并不是从小有这样一种在阶级的初始经验让他从本质塑造人的性格,而是说他来到某一种关系性的人际关系里与上下其他的位置关系导致他位置提升,就形成一种骄纵,这就叫作关系式关系的制约和影响。

公侯世家子弟是第一种的影响。“在阶级中,贵族就是贵族,平民就是平民。”而副小姐会很快回到原来的性格。

礼法,绝对不是吃人的,是让人更加文明。

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礼仪的学习是一种自我节制的过程。”所以礼教、礼法是一种由外而内的,当人的初始经验礼法精神就是要求节制自我,不可言语失控、行为要有一定的肢体动作方面的约束,再配合内在知识学问的提升,让人身心方面进入到一种更加文明的高度的层次。

六、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六)

礼仪、礼数、规矩是对一个人的塑造与精致化提升的非常重要的力量,也是人的文明化的重要的关键。

德国诺贝特·埃利亚斯认为:“礼仪的学习是一种自我节制的过程。”

礼仪、礼数、规矩是对一个人很好的外力,不一定是对人的压制和戕害。

脂砚斋第三十八回批语:

*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

牟宗三:“贵族有贵族的教养,当然他不是圣人,但是有相当的教养,即使他的私生活也不见得好,为什么叫贵族的原因就在于道德智慧都有他所以为贵的地方,因为贵是属于精神的,而富是属于物质的,贵是就精神而言,我们必须由此而了解并说明贵族社会之所以能创造出大的文化传统的原因。”

“从大传统来看周公的礼乐教化是无比重要的,其中的礼(form)就是外在的形式,人面对里这个form,必须有极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把礼顶起来而守礼、实践礼。”当一个人守着礼,实践礼,显示他的内在有强大的力量。只因为大多数人精神很颓堕,所以高度的形式对人来讲就是构成压迫。是因为人不想要提升自我的内在力量,所以才会对于礼的形式认为是一种压抑。“守礼,实践礼,以之正拔生命,并且有所担当。我们不能轻视贵族社会,而德国的思想家斯宾格勒就知道这个道理,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认为一切能够形成一个大传统的文化其实都是贵族社会的文化。”只有贵族社会才有能力去创造出一个深厚的、持久的大文化,现在的庶民文化(多元的文化)其实只能算作是小文化,其内在的力量不够,虽然很有创意、多样性,但是单单就没一个小文化本身的内在不够,因为积淀不够。这是现代民主社会看起来文化多元缤纷,其实可能面临着这样的一个文化困境。所以也不必把自己的时代当做是人类的文明的极致。这个时代把人的低下的层次(狭小的自我)过分的扩张,这是所谓礼乐崩坏的体现(文明的向下坠落)。这也是现代人思考人类文明发展的时候真的去思考的问题。第一,过去并不是一无是处,过去很有可能创造出比现在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文化价值;第二,过去的文化价值与文明的内涵有没有可能以另外一个转化的方式帮助我们这个时代去提升这个时代的层次,这是现代人的努力的。

谷川道雄(1925-2013):“贵族之所以为贵族的必要资格,就在于人格所具有的精神性。”

贾母是《红楼梦》里最完美的贵族女性,是金钗们的未来,而这些美好的让曹雪芹魂萦梦忆,因此要行诸笔端为她们造像描画的金钗们是贾母的过去。不要太焦灼于注定无知的青春,青春是人生中很早期、很短的一个阶段。没必要去渲染它,可以怀念、欣赏它,不需要焦灼在它身上。青春也不是人生各个阶段最有意义的阶段,人生不要虚妄,被一些浪漫的想象所误导,不应该这样去看待人生的价值,人生应该向前走、应该不断累积、应该不断提升,而这是需要很宏大的努力,不是靠着惨绿的纯真少年就可以达到。除贾母之外,王夫人也是非常正面的参照。贾敬沉迷于求道,被曹雪芹认为“箕裘颓堕”,没有承担父教,教育好子孙。贾赦其行径与暴发户还是有区别的,强娶是通过纳妾的手段,并不是强行霸占,纳妾后给更高的地位,这是当时丫鬟更好的出路。真正的世家公子是谦和有礼,高度的正派,是真正的君子。君子:北静郡王水溶,贾政。

第十四回,

当日惟北静王功最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世荣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并不妄自尊大。

进退之间有一种谦冲自牧的风范

第三回,

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

贾政是足以担当家族传承的一个枢纽型人物,第二代贾代善过世后,将家族事务交给贾政和王夫人。贾赦是长房,继承爵位,家族事务交给的是贾政。事实上,一个家务的继承由次子来承接,有一合理的原因就是孝道。父母的权威不遵守嫡长子继承,可以指派由谁掌管家务。贾政的祖父是贾源,擘建荣国府的人物,而贾政可以继承祖父的遗风。

他们都应该是被贾宝玉认同和效法的对象。礼法对人的影响是由外而内的真正的教育。

袁中道《答钱受之》:

因伛成恭,久之遂成真恭者,多有之。

长期的动作会改变一个人的内在。

诞生在公侯富贵之家从出生第一刻起,礼法就是他们行动举止内外最主要的标准。而在公候富贵之家形成的人物才有真正的情痴情种的可能。宝玉这类的情痴情种对女性充满了尊重与珍惜,欣赏她们的美,品味她们的优雅而没有想要占有,这就是礼的表现。

曹雪芹对于人的人格内涵形成以及内涵的意义和价值与现代人的看法大相径庭。一般常识是以为人类都共同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质,把这个误以为每一人都有的与生俱来的固有本质叫做真我,叫做自然,认为这才是属于你的真正的自我,然会就会觉得很可贵的真我是体现在还没有社会化的孩童身上,就会觉得这是个人真正的主体。其中间都非常的粗糙,甚至就导致一个错误的结论。二元推论的方法就会这种认定的简单的概念里去认定社会就是减损或戕害与生俱来的真我或者个人的真正主体的一种外力,人为了要活下去,真我为了要适应这个社会所带给你的戕害,人就会启动自我调节机制以求生存,为了求生存而呈现出来的我就能与社会协调,这个我就是假我,就是在作伪,这就叫做礼教吃人。再加上一个价值的褒贬就会形成以下表:

个人美、善
社会虚假丑陋、人性堕落、人性的压抑

这就是我们不自觉地被这样的对立而又简单思考模式支配而不自知。我们从小就是受这样的支配,看待问题与现象背后依据的就是这样一套根部经不起考验而且里面没有任何真正的学问的思考逻辑,这样简单、素朴、没有内容、根本是跳跃式的不严谨的推理方式却支配了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的人生,这真的是不可思议。这种常见的逻辑不但简单化,而且中间粗略到不应该成立的一种推论模式。错误的逻辑和思维模式也会止于智者,对吗?智者要进行大量的心智劳动,作许多的学问追求,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任何事情都不要轻易下判断,不了解的事情不要随便去评论,没有下过功夫的事情就要有所保留,而不是直觉得就任何一件事情听到一两句话就来评论、判断,这是到处能看到的人性,太人性。

人类与生俱来的是否就是真,是否就是美、善,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单单对于人是否有人的天性的问题,这其实就是很复杂的议题,是没有定论的。甚至心理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数十年来的一个共同的思考警觉到的问题:就是人恐怕没有天性。

弗洛姆(Erich Form,1900-1980)《人类破坏性之剖析》:从希腊的哲学家以来大部分思想家认为确实有这么一种东西叫做人类的天性,有这么一种构成人之本质的东西,并且认为这种看法不证自明,可是到了最近这四五十年来这样的看法已经遭到怀疑,原因之一当我们现代数十年来对于人类史的研究越来越注重就会清楚地发现,原来没有所谓的与生俱来的本质的东西叫做天性。从历史的研究来看,现代的人与以前各个时代的人是那么不同,如果认为每个时代的人类都共同具有这么一种东西叫做人的天性,这似乎是很不实际的看法,加上人类史的研究又受到文化人类学的助阵,研究原始人就发现在风俗、价值、情感、思想上不同时间地点的人是那么不同,一直与许多人类学家产生了这么个概念:人从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是一张白纸,每一种社会文化就在这一张白纸上各写上他的文采。

既然《红楼梦》的社会文化和我们这个时代非常不一样,因此这个社会文化在诞生在公侯富贵之家的那些人身上所写出来的文采就和我们很不一样的,凭什么叫可以用我们自己的想象和需要投射出来,当然,《红楼梦》只是一个代表,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传统的作品或者文化现象,都不能想当然耳。

多元就是相对主义的流行,到达顶点就是虚无主义。这个时代的文化走向有重大的危机,这样的时代,“所谓的人性常常被滥用作为屏障掩饰非人性的行为。”“造衅开端实在宁”,在现代居然被赞扬了,秦可卿就变成了爱欲女神。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Super-ego(超我)遵循道德原则的我Ego(自我)基本认知、情绪、在日常生活中对应的我;Id(本我):遵循的快乐原则,以自我满足为原则。

现代人为什么要遵从最低层次的我呢?秦可卿就变成也很有追求的人,她只是放纵欲望而已,怎么能叫追求自我呢?人为什么要将自己限定在追求快乐原则很低层次的我呢?人为什么要这样的自我贬低呢?

曹雪芹所肯定的是无法解释、不明来历的先天心理特质,包含家族基因,可是曹雪芹从来没有把所有的新歌内容都等同于天性,没有把生理本能混淆于性格内涵,因此他一样的强调后天的环境影响和教育的塑模都具有高度的导引,社会场域也是人这一幅先天禀赋得以开显的辅助甚至是一种关键的指导。后天的场域包含阶级身份,就算同样的正邪两赋,在不同的家庭也会产生三种类型,是否读书受教育也很不一样。性别意识,也会在后天也有影响,家庭伦理的亲子关系等等。其实每个人就是一个小宇宙,宇宙何其复杂,不是人可以轻易破解。

潘乃德《文化模式》:“一般人认为社会与个人是必然对立的两极,这是十九世纪二元观念所导致的最错误的见解,因为所谓的社会绝不是超离于个人之上的单元,若无文化的指引,个人则丝毫不能发挥其潜力。反过来说,文化所包含的任何因素归根究底也都是个人的贡献。文化和个人的关系一向是相互影响的,以为强调文化和个人的对立并不能厘清个人的问题。只有强调文化和个人两者的相互影响,才能掌握个人的真相。要了解个人的行为,不能只探寻个人的生命历史与其禀赋的关系,甚至还用一种很武断的方式来测定禀赋的高低,我们更需要考察个人所偏好的反应与文化制度所选定的行为这两者的关系。”

我们要思考现在周围的文化制度给你多少蒙蔽,而在看待古人时也要想到他们也是处在其文化制度中。

实践自我就是融入社会,接受好的资源,帮助自我提升、得到自我滋养。

对于曹雪芹,面对如此多样复杂的人性,不只是知其然而且是知其所以然,就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全程深入他的动态发展的生命史,每一都彼此不同,而且与众不同,同时用一种通则的方式把握到先天的气质禀赋,也没有素朴的以为这就是构成性格唯一真实的、全部的内容,而能够充分洞识到这份天赋基底一定要有赖于后天环境的引导、激发、调整、塑造,然后才能形成整体的人格样态。

曹雪芹最关注的就是先天的正邪两赋者再加上诞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所共同形成的情痴情种。曹雪芹通过情痴情种要呈现的是高雅文化的集中、温柔乡的旖旎动人(无限美好的女性,甚至高于男性)、家族传承的重大课题(情痴情种注定以不肖子孙的姿态来展现他的忏悔)。

人类要有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标准:人格、道德、法律应该要用一个标准来看。反思现在的人类处境。

七、 《红楼梦》中人格形塑之后天成因观(七)

回顾情痴情种所处的公侯富贵之家的环境:高雅文化的集中。《闲情偶寄·声容部·治服第三》:

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古语今词,不谋而合,可见衣食二事之难也。

第五十一回,

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都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着那几件旧衣裳,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

追求视觉的美感,生活的艺术化。

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着呢,巴巴儿的拿这个。”晴雯道:“我也这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

第四十九回,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么着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凫靥裘,绿头鸭的头上的毛,需要许多只鸭子。

史湘云很有眼界的,一出身就父母双亡,却是见识广。

第五十一回,

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熌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

雀金呢,薛宝琴是贾母真正开口求配的。

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

晴雯非常能干,在京城中数一数二。

第五十二回,

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

人比画娇,比传世的名画更胜一层楼。仇英,工匠出生,缺乏文化根基。第一,“画里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仇英的阶层与视野不可能知道凫靥裘,也画不出来。仇英在正邪两赋中可分是诗书清贫之族,不能与上层的精英阶层解除。第二,人也不这样的好,仇英也不可能见到上层社会的闺秀,这些闺秀的气质与娇贵从里而外散发出来的雍容华贵气韵,不是这种画家能画出来的。

读者可以爱一个人,但不可以失去理性,甚至有了不好的行为。

贵族文化集中,在这种文化熏陶培养出来的女性是可以继续超越宝钗黛玉的。

第三十五回,

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

将生活艺术化,使生活呈现一种优美的状态。

“备膳”:元妃省亲,所有的饮食以最集中的文化集中呈现。

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象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子。

文化的呈现,而不是金钱的堆砌。

女史:《周礼·天官·女官·女史》:郑玄注:“女史,女奴晓书者。”

第五回,

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宫女谈往录》金易、沈义玲:

何荣说,听老太后说,有位会享福的老寿星,是一位王爷的福晋,在下大雪的天里,带着孙儿、孙女、娘家孙女、外孙女、姨表孙女,以及孙儿媳妇、丫头、婆子等一大群人,到芦雪亭子等一大群人,到芦雪亭里,一起喝酒、烤鹿肉吃,吟诗作画,下棋听书,乐在其中,享尽清福。

第四十九回,

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留神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探春笑道:“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吗?”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腌臜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就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

接下来就是争联即景诗。

慈禧太后喜欢《红楼梦》,《红楼梦》素材、场景应该是上层社会的模仿的对象。

只有公侯富贵之家才能给人的世面。世面是内在心灵的宽度、广度、深度,甚至眼界的拓广。

第六回,

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文化、世面比起钻大钱、得到好处更重要的多。

凤姐笑道:“若果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

王熙凤也被老人家看轻,没见过世面。

第四十回,

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蝠’花样的,也有‘白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这个样的,拿了两匹出来,做两床棉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怎么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做蝉翼纱,原也有些象。不知道的都认做蝉翼纱。正经名字叫‘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

只有贾母知道的:凫靥裘、软烟罗。

贾母相当具有审美造诣的。

第十八回,

此时自己回想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

于是幻形入世不只是享富贵,而且也在见世面,不枉自己来红尘一遭,这是最有价值的一面。

对曹雪芹这些人来说并不是沾沾自喜于地位身份压倒别人,而是这个地位身份带给他们的文化精致,集中且非凡的世面,将生活过的艺术化。

马裡旦(Jacques Maritain):

艺术是“形式的德能”(the virtue of form),根据托马斯·马奎斯(St. Thomas Aquinas,1225-1274)habitus(习性)的概念。人的一切禀赋是处于潜能阶段(正邪二气也是这一类人的潜质),当人的禀赋处在潜能的状况下,透过habitus在具体情况加以实践,经过训练到很优异的状态的时候,就会形成德性或德能。

正邪两气的潜能加上贵族礼仪以及贵族文化的熏陶,才能形成最优异的状态。贾母有少女没有的条件,在这文化里涵养的时间更长。

艺术就是一种德能,是在更广大的哲学上来说的。一种习性是一种拥有的状态,是一种人在人之中去发展的内在的力量。也存在与相关的行为方式上,这一种习性会使人完美,而且使人运用习性的范围中处在一种既定的活动中而不会偏离正道。当你真正艺术的时候也不会偏离正道。

宝玉出生于公侯富贵之家要呈现的是不但是艺术化的生活,是一种精致文化带给人的一种不会偏离正道的完美的行为方式。

富贵场与温柔乡的关系:只有富贵场才可能有温柔乡,大观园是温柔乡的极致。大观园是要有皇族的特殊的制度才能营建出来。对于《红楼梦》是一部女性的颂歌。第一回,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花甲忆记:一位美国传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国》:

这些妇女被传统观念所左右,认为自己作为女人的境遇是如此的不幸和低人一等,然而从伦理道德上来说,妇女是中国更好的那一半人口,因为他们谦卑、优雅和俊秀。非常可惜,在智力上他们并不愚笨,只是无知,由于不能上学,她们只能在若明若暗的朦胧状态中长大成人。她们的潜质可以从以下的事实进行推测:在诗人历史学家和统治者的泯然堂里仍然可以找到不少妇女,在中国所遇见的几个最聪明的人就是他们教会学校的女生。

第三回,王熙凤对林黛玉评价: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一时不忘。

这下少女能在温柔乡带给宝玉这样美好的回忆,清爽的性灵享受,这都与出身公侯富贵之家是息息相关的,一般的村姑庄妇环绕在贾宝玉身边也许会让他窒息,不会太享受的。公候富贵之家还有这样的一个重点。

情痴情种攸关家族传承的问题。伊·谢·科恩(苏联):“一知半解者读古代希腊悲剧天真地以为古代希腊人思想感受方式和我们完全一样,于是就放心大胆地议论着伊底帕斯王子的良心折磨和悲剧过失等等,可是专家们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古人回答的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贵族世家有一般人不了解的家族传承的使命问题,与现代的只关心个人是不一样的,古代的个人背后是盘根错节的想象不到的庞大的家族伦理体系。

《红楼梦》面对回答的问题是帝制时代的传统社会文化所产生的种种问题,不可以只用现在的价值观来思考。所谓的正邪二气不是用来褒扬这些人的与众不同,而是在强调这些人以他们独特整个生命史所面对、所回答的问题也都是与一般人不同的,不能够用“余者皆无大异”(庸俗大众)囫囵套用,就会缘木求鱼。

第一回,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第三回,对宝玉评价:

于国于家无望。

第二十八回,

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贾宝玉感受到触动并不只是青春、生命的无常而已,是一路推演到幻灭的本质,而在其中涉及的层次也包含家族的覆灭。由个体到个体的集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金陵五题·乌衣巷》)

解释:解释春风无限恨。解开释放。

宝玉就会被整个家族将要毁灭的想法压碎。最终想让宝玉出家以便解释的关键,不是“花落人亡两不知”,而是“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的家族幻灭,真正推动宝玉出家的是家族的幻灭。

宝玉曾经接受过情与理的皆备的“痴理观”以及去中心化的启悟。

黛玉不会是宝玉作出重大抉择“悬崖撒手”的单一元素,恐怕也不是最重要的元素,而是更多的世间的庞大的无常的幻灭,才会形成悲凉之悟。悲凉之悟是凝结在家族的幻灭上,在失去了家族的依托,宝玉无可立足于天地之间,这个心灵的打击和艰困的心理与现实生活的压力。

第二十八回,宝玉的内心是从黛玉扩及到宝钗、香菱、袭人,在涵盖自己,这些人的集合并不是个别人的集体,而是以整个家族的幻灭,“不知当属谁姓”,将宝玉推向悬崖撒手。

既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渗透进《红楼梦》里,给予宝玉感慨以及刺激幻灭的过程中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凌借了“逃大造出尘网”这样一个贵族的挽歌,到底在《红楼梦》里以怎样的形式出现?

六朝的文化以一种精神的形式渗透到《红楼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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