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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论——史湘云论

一、 序言

在《红楼梦》人物接受论中偏爱林黛玉的人数量很多,感情也很强烈;偏爱宝钗的人数量少很多,感情也没有那么强烈。对于史湘云,几乎没有讨厌她的人,没有太强烈的喜欢。

金陵地区有所谓的护官符(林家是在姑苏一带,巡盐御史在扬州,没有出现在护官符上):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保龄侯(第一代)—史太君(第二代)—史鼐

没有面临降等承袭的问题,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第四十九回,

保龄侯**史鼐迁委了外省大员,要带家眷去上任,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

史家第三代依然保留侯爵位。

第七十二回,

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姊妹与黛玉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

只有探春靠自己成一等的人物。湘云与南安太妃关系很熟。湘云具有大家闺秀的门风。

四大家族联络有亲,湘云小时候住在贾府,就是由一等的丫头袭人服侍的。

第五十四回,

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给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

第三十二回,

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上住着,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给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款儿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么着,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几声?”

但是湘云过的日子远远不如黛玉。所以宝玉说黛玉是“自寻烦恼”是对的。

曹雪芹在这里就是在告诉你,人世间真的很复杂,不要想当然耳。人性真的很复杂,人的处境也是非常的多样。事实上史湘云比林黛玉的处境艰难的多。《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是一个主观偏执在缺失(父母双亡),抛开自己的主观偏见,理性的客观的比较,这世界上有许多不一样的存在处境。像史家这样炙手可热的家族,家里的姑娘竟然这样的委屈求生,而且这般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事实上不止湘云如此,这些大家族有我们想象不出的烦难。第七十一回,探春:

“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人多一定就会很复杂。也许在物质方面高人一等,但是在心理上感受上可能负担比普通人沉重得多。他们所要挑起的重担,解决的难题甚至不可能解决的难题,只能用一种暂缓的方式,程度上的减轻。人是不理性的存在,而这样多的不理性存在,就没有办法让人们以理性的方式面对这些复杂的情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人就是这样的艰难的功课。

第七十六回,湘云:

“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黛玉称湘云和自己都是“旅居客寄之人”。湘云幼时在贾家住过一段时间。第二次长住贾家,是在第四十九回,

保龄侯史鼐迁委了外省大员,要带家眷去上任,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

湘云的处境是一个别有隐衷,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而湘云的个性又是一个眼泪往自己肚子里吞,又是一个英豪阔大宽洪量的人。

二、 天赋性格特质

湘云具有高度的主体能动性。主体能动性是主体心理学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认为人固然会受到环境、教育等等的影响人,但是有三分之一就是主体能动性可以操之在我的。人其实可以决定自己成为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决定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所以湘云可以跳出局限性,把自己的性格发展出来一种“光风霁月”。

(一)身世背景与现实实况的反差。

贾母是史家第一代,被称为史太君。《红楼梦》对于史家描述很少的。第三十八回,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象他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贾母也曾经是一个婴儿,是一个少女。我们的父母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我们的父母,也曾经有过青涩的、好奇的、困顿的成长过程,当慢慢理解到这一点之后,对他们就有更多的同情和理解,而不一味的向他们索求。史湘云在诗社中的别号是“枕霞旧友”。史湘云在自己的家真的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史湘云无父母(叔父和婶母的苛待下)。

第五回,薄命司正册:

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生命的光与热对于她是如此的短暂,她的幸福是昙花一现。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红楼梦》中认为构成一个人的人格特质是有来自先天的,与生俱来的禀赋。“儿女私情”:人与人的关联,不可狭隘的理解。湘云的人格力量使富贵乡的阴暗一扫而光,只希望苦尽甘来,终究“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有些人不流泪也许更酸苦。但是人世间怎么会有公道呢?道德不是计算后会得到奖赏。或许有另外一种的算法,“数”,来弥补她。

第三十二回,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湘云做的就是全年免费女工劳动剥削。大观园里的女孩只有宝钗为湘云设身处地体谅。

第三十七回,

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就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同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

连各种所需都在窘迫中。

第七十六回,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又想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从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和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湘云只要一有机会就希望来到贾家,而离开贾家时也是极其不情愿的。第三十六回,

正说着,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寥寥几句形同生离死别了。湘云是本家的孤儿,黛玉是他家的宠儿,这就是非常复杂的人间万象的体现。

(二)客观看待自己

林、史二人区别在于心量:“心窄”与“宽宏量”,湘云能够客观看待自己,而林黛玉是主观的偏执于一方世界。湘云把自己看做一种所关照、所看待的人之一,不会陷入到“我”的偏执里。湘云常常可以毫无嫉妒的赞美所有比她优秀的人。人不要停留在人性的本能,因为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庸俗、丑陋乃至于罪恶。湘云能够很坦然的接受别人比她更好,因为“我”不过就是众生之一,当然一定会有比我们更好的、更聪明的、更优秀的、更杰出的人。接受客观事实是一个成熟的人会有的性格。

第二十回,对林黛玉:

“我算不如你”

“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

成熟的人客观地看待自己,坦然的接受自己的缺点,甚至可以幽默的开自己的玩笑(刘姥姥)。

第四十九回,

湘云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么着疼宝玉,也没给他穿。”……湘云又瞅了宝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湘云的成熟与宽阔,真的是光风霁月的性格。

幽默是什么,一个心思宽阔的人才可以接受自己,才能坦然的甚至幽默的开自己的玩笑,幽默的意思就是不要用在对别人的身上,用在别人身上就是夹枪带棒的嘲讽,一点都不好玩。

史湘云身上有一个缺点。第二十回,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四五’了。”……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

林黛玉的幽默就是对别人,因此人们说她的嘴比刀子都利。“打趣”并没有什么趣味。这样的湘云是那么可爱,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缺点感到自卑,从而变得孤僻。当一个人如果开始自卑,他的缺点就会变成人际关系中的地雷,一不小心就会炸的双方或多方的不愉快。大说大笑与咬舌的特点结合在一起,可以看出湘云很均衡、胸襟开阔,接受自己的缺点,是自己的缺点变成特色,形成这个人可爱的特征。

三、 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直,“直而温”,快,“率而无虐”。开怀的“大说大笑”是史湘云形象一大特色。

第二十二回,

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

第二十回,

大笑大说的

第五十二回,

人未见行,先已闻声。

第三十一回,

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那些话。”

第四十九回,

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你这么个话口袋子……呆香菱之辛苦,疯湘云之话多。

传统的妇德以贞静为美。(快嘴李翠莲)

唐代的宋若华《女论语˙立身》:“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明成祖文孝高皇后《内训˙慎言》:“妇教有四,言居其一。……言之不可不慎也。况妇人德性幽闲,言非所尚,多言多失,不如寡言。”

明代吕得胜《女小儿语》:“笑休高声,说要低语,下气小心,才是妇女。”

明清之际陆圻《新妇谱˙声音》:“妇人贤不贤,全在声音高低、语言多寡中分,声低言寡者贤也,声高言多者不贤也。”

《红楼梦》只有一个“逸才逾蹈”的女子,就是王熙凤。

第二十七回,

别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婆子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我们平儿先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儿了?说了几遭儿才好些儿了。

贾府上下女性符合妇德礼教的。除了王熙凤之外,湘云在大说大笑这一点,是红楼裙钗中打破性别界限的有一人。史湘云果然性急的。

第三十一回,

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

第三十二回,

(袭人)“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

第五十二回脂批:“写湘云性快的是快性。”

史湘云的“快”,不是当下本能或情绪的直接发泄,不至于成为让别人讨厌的负面的一种人格特质。不是基于情绪的发泄,也不是信口胡说的胡言乱语。第四十九回,宝钗:

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湘云的心直口快从不伤人,反而带有一种义气在帮助别人。她的“有心”常常表现在对客观的观察与理解,甚至仗义助人的这一种侠义上。

第六十一回,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二天才是。”……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

仔细想想湘云“直口”说出来是在调侃,还是在帮助别人,也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有心”的人。

二十二回,脂批:“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要有君子的胸襟,不要挖人隐私,更不是踩人痛处。畸笏叟:“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

“事无不可对人言”典出司马光,是一个顶天立地、光风霁月的君子。然而这样的人很少的,君子都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成语“为贤者讳”,因为品德高于自己的小小瑕疵,就不提这些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放在《红楼梦》湘云、探春身上,可见两位的人格高尚。“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就使得湘云的“有心”与黛玉的“多心”、晴雯的“使力不使心”有很大的不同。就因为史湘云不是出于个人的得失好恶而心直口快,当她口快往往就带有一种权衡公道的正义感,属于一种无私的公正表述,而不是自己的好恶。同样的心直口快,史湘云的心直口快竟然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反感,无论是否喜欢她,没有人认为她的“心直口快”是缺点。因为她的话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往往不会伤人。

第四十九回,

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

这段话没有涉及到对个人的隐私,大家不说,是因为涉及到隐微的人情纠葛,但是这段话不涉及到具体的个人。一方面想帮助宝琴,另一方面在陈述客观事实。

史湘云唯一带有针对性的,是出于义愤的反击林黛玉。

第二十回,

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

第四十九回,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史湘云也创造出大观园很少见的形态。

第三十二回,

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

黛玉过分的多心,旁人都是包容到退步情形(宝玉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第二十二回,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

好的贵族是富而好礼,有一种道德的义务感,能知人之饥,感人之寒,适时地帮助别人。

宝钗心内也知道,却不愿说;宝玉也猜着了,不敢说。湘云便接着笑道:“我知道,是象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象他!”一时散了。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进贾母里间屋里,气忿忿的躺着去了。

这样的人际的关系是极度的单边倾向,这是湘云的义愤所在。脂砚斋:“此时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林黛玉的恼一般是情绪、是感觉,而不是出于自己内心所追求、绝不打折扣的某一种坚持。“义愤”,有一种公道,不是出自于各人的私心和感觉,在这一点上,她心直口快的时候,仅止于人人皆知的客观事实,不涉及个人这些特定对象,更不碰触私人的缺陷和伤口,也没有去争强好胜,在竞技心理下去破坏团体的一致,反而一直保有与社会和谐的状态,即使是很少数的直言而枉大多数是因为不平则鸣,或者是一种自卫式的反击,连宝玉都注意到这一点。第二十一回,宝玉:

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林黛玉在大观园人际关系中是超级主体。史湘云即便在反击的时候都合乎“以直报怨”(《论语》)。人不应该以德报怨,以德报怨往往是在助纣为虐,人性如此,因此要以直报怨。不应该像宝玉那样一味的放纵黛玉,爱之足以害之。对于林黛玉的直率一般认为是一个人格价值,认为是“真”,这恐怕是太过简化问题,所谓的“真”,就要思考这个“真”在哪个层次,那个范畴,怎样的程度,不能用一个“真”就一言以蔽之。只以为只要“真”就能行遍天下。“真”还有好多要区辨的细节上的差异,就好像心直口快也是如此。当我们面对人心和事理的复杂,而不愿意锻炼思考,原来事情有很多层次和面向的时候,就会囫囵吞枣,就用抽象的概念界定人的好坏,这就是读者的怠惰,而我们也要尽量的避免这一点。

表里不一的人也许在自我控制(self control)。“文明就是力求自我控制。”真小人与伪君子二者比较。真小人比起伪君子可怕得多,连脸面都不要了,坦率的表达自我,连一个外在的基本的是非标准也不再遵守了。一旦无所顾忌,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伪君子表面上还会遵守一套规范,至少要符合一个价值,私底下是另外一回事。伪君子也许在实际上坏事都做尽,可是他至少承认一个是非、好坏,所以它表面还在遵从一个价值,而小人连表面都不要去做的,在实然层次做得很难看的,都做出不好行为。真小人就是豺狼虎豹横冲直撞,显得更可怕,文明在哪里。人的问题是非常复杂的,不要简单的看问题。

“恶不逊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论语˙阳货》)湘云的“直”没有流于“讦”,因此在朋友之间以“直”作为一个待友之道,她的直是“有直有谅有多闻”的境界。她不是一个以私害公的人,不会限于私心、私情的人,对朋友往往是以正道加以要求,这是朋友间不容易见到的,一般都是“党同伐异”或者“沆瀣一气”。湘云对于宝玉往往是以正统的立场来劝说,对于宝玉始终陷溺在温柔乡不肯自拔是认为不对的,因为他是在耽误他自己以及整个家族的使命,湘云是薛宝钗之外唯一一个很直率的对宝玉提出针砭的人。第二十一回,

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因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晾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人因为年龄阶段、人格成熟程度、身份地位改变本来就有相应不同的要求,不可以用一种什么“童心”合理化一切行为,然后认为童心就是对立于成人的虚伪。“童心”等于“童行”吗?童心是需要从生到死时时刻刻保持的吗?“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是“不失”而不是永远只有“赤子之心”。宝玉到了十二三岁还再喜欢吃胭脂,这真的蛮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三十二回,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这样知经济学问的!”

对自己,对宝钗要求是双重标准。但是史湘云说了这段话很少被骂。(不理性)这也暴露出宝玉的自私与不成熟。

愿意当面指正你的缺失的人,真的是你的贵人。人在成长中有许多不足,需要师友来规劝,可是人有时天生不喜欢被人责备且改变自己也很困难的,所以就变成了非常相怨的人际关系。真正帮助你改进的人就是正面批评的人,而且不是用背后的过度的甚至是负面的情绪发泄。所以正面真的是对你好的,可是在实际情况中,常常是正面提醒会惹的当事人不高兴,于是就次数多了大部分人出于保护自己就会“算了,不要再讲了”。如果你是一个善于思考、愿意成长的人,就该明白一件事:当面告诉你的缺点的人真的是你的贵人和恩人,否则他在背后批评你就好了。所以湘云和宝钗都是很可贵的,她不是在纵容一个不见得能帮助你的行为,所以读者也应该反思人性与人际的问题。

当读者站在宝玉、林黛玉这边当然会觉得,黛玉才是宝玉的知心人、灵魂伴侣,然而人不会永远呆在大观园里面、人也不会永远在别人的遮风避雨下逍遥度日。人终将会承担责任的,到了那一天怎么拿出本事出来呢?本事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在很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点点滴滴辛苦累积而成的,到时候怎么办呢?事情有很多角度,人生有不同的阶段。《红楼梦》中通过谐音对于这一类所谓性灵的人物、神仙一流人品的态度,不是从头到尾在赞扬。第一回,青埂峰:补天无用退而求其次“情根”,中间的价值差序不可颠倒;甄士隐:甄费(真废),神仙一流的人物,名字叫真废,在某一个层次甄士隐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林黛玉与史湘云的“真心”相对比:

林黛玉真心窄心成心
妒心多心自卑心
史湘云真心宽心平心
坦荡之心大度之心

第三回脂批:“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林黛玉即使问心无愧,她的无愧也是出自缺乏自我省思乃至自我节制,多少有一点自以为是,不能因为她的心是真心将其率直的言行当成一个正面的、值得学习的表现

史湘云可以将自己得失和辛酸都超越出来,“每一道乌云都镶有金边”。她能看到金色,领略到存在的喜悦,只要一脱离乌云就会阳光明媚,这是她特有性格的禀赋。

二人的“率”的比较:

林黛玉对人不对事的原则来,主动攻击的形式
小性儿,行动爱恼人 嘴里爱刻薄人 再不放人一点,专挑人的不好,见一个打趣一个
史湘云对事不对人的原则来,被动反击的形式
有心不会多心 嘴太直,口快而不造口业,嘴快而不嘴尖

简单来说,“锦心绣口”就是湘云的真精神。

四、 一半风流一半娇:双性的均衡

玉女英豪的英雄本色。

第六十二回,

又叫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湘云先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气闷人,我只猜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了湘云一杯。

简断爽利意指不要迂回曲折,不要温吞迟疑。

第五十回,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枝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

第六十二回,

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

第六十三回,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

第四十二回,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只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

刘姥姥来到荣国府,是真的来自于村庄与文士与贵族的精致文明、文化悬殊的,她来到大观园造成的反差在当时可以造成这样壮大的效果,几乎是爆炸性的。一定要注意,这一段非常精彩的长篇大论其实不能完全当做贾府的代表,它完全是脱轨的,曹雪芹将它放大,就是为了看到雅俗之间的强烈反差,同时也表现贾家是一个非常优良的贵族,对一个来自乡野的贫穷老妪的如此宽厚。因此当我们想要了解《红楼梦》选这一段是不恰当的,因为这是《红楼梦》里非常罕见的贵族生活的一个片段,不代表整个贾府的全貌。在林黛玉、贾宝玉这些贵族成员的心目中一次近距离的面对面接触因为新鲜而有趣,但是仔细想林黛玉已经在讥讽刘姥姥了,对于“蝗虫”这个比喻大家都是心有同感,而且觉得这么的可笑,笑到“前仰后合”。刘姥姥为什么从四十二回回去到八十回一直没出现?刘姥姥来到荣国府可一不可再,更不可三,因为他们的落差、反差甚至到了冲突的地步,所以一次因为很新鲜,两个世界相照面,各自看到他们原来不知道的那个面向,第二次就会觉得厌烦了,会变成“恶趣”。雅俗文化的差别,很可能发生冲突。当林黛玉最率直的嘲讽刘姥姥是一只母蝗虫,其他人很含蓄,没有这么直讦来发出评论,但是都是与我心有戚戚焉。

第五十四回,

黛玉禀气虚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呢。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象‘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全书中贾母搂在怀里的是:宝玉、黛玉、王熙凤。

在这里唯一和王熙凤比肩的女孩子。非常勇敢探险的气势,不怕刺眼的闪光,不怕爆破的声响。

第七十六回,

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象个人到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湘云敢于直接面对幽魅暗处的威胁,不是逃避,也不是当做不存在,而是面对直接挑战,这样的胆识来自于勇往直前的阳刚之气。这样的阳刚之气又是来自于哪里呢?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来自于她的心灵霁月光风,非常的均衡饱满。

第五十七回,

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听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也要感叹起来了。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道:“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出去。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问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们院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

湘云身上非常罕见的侠士精神和侠义心肠的人。

第三十一回,

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水。

第三十五回,

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儿。

史湘云是一个很平等,和众丫头相处在一起玩,一起分享的这样一个人。

第三十八回,

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湘云的性格主轴是一个不为世俗框架的开放,泯除了贵贱、雅俗、男女之别,简单来说她可以说是出格而不失格,因此她才会产生出一种开阔性所谓“霁月光风耀玉堂”,从饮食、衣着也都是这样,不只是动作行为。

饮食:生鹿肉。

第六十二回,

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夹出来吃脑子。

湘云除了饮食上打破了生与熟、文明与野蛮的界限,衣着上也泯除了男女性别的区隔。她是众金钗中唯一一喜欢女扮男装的人。

衣着:

第三十一回,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脱儿就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头,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

湘云并没有洁癖,与别人容易有一种真正的亲密。透过穿别人衣服好像就是潜入别人的生命里,很具体的潜身于和自己不同的生命气息、体态、色泽之间领略不同的行走的姿势和活动的方式,因此扩大了自己,领略了别人的生命姿态而无形中消除了人与我的距离,是她碰触不同生命的做法。

湘云敢于探险,不怕鬼,希望走出许多的框架,包含生命的框架,通过穿别人的衣服,仿佛走进了别人的生命里。湘云更喜欢走入男性的存在模态,不只是女性,所以她喜欢女扮男装。

第六十三回,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湘云将葵官改了,唤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唯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珠抹粉,才是男子。

湘云有一种不甘于性别囿限的开阔。她并没有反抗社会的意思,毋宁说想要在一种不想要被限制,因此而开阔的表现,为自己塑造出“一半风流一半娇”的形态。

第四十九回,

众人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第四十九回,

一时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鞑子样儿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透过种种可以运用的词语,比如“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脂批:“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式’,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

全部的动物:貂鼠、灰鼠、鹅、猩猩、猴子(孙行者)、龙、银鼠、狐、蝴蝶、麂、蜂、猿、鹤、螂,十四种动物。

史湘云的造型远远不止是超越了男女之别,甚至跨出了人类的范围、跨出了贵贱的阻隔、破除人类与动物的区隔,把那些放逐在文明之外的自然生命融合进来,于是史湘云的英豪阔大就更加没有边际。史湘云是真正的平等,甚至包含人类与动物的平等,不只是主子和仆人的贵贱、性别与性别之间融通,甚至在她生命里打破了人所自以为是的优越界限。

史湘云是一个唯一被写到两次睡姿的金钗(酣睡的海棠)。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

第二十一回,

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林黛玉的睡姿“严严密密”呈现了她的矜持与拘谨,没有逾越大家闺秀的分际,睡梦中更能呈现一个人真实的样态,再加上她的病弱态“风一吹就倒了”(兴儿),“美人灯”(王熙凤),保护自己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生命的自我保护的本能,生恐稍有大意。湘云是不怕夜晚的寒冷,没有任何拘束的压力,连噩梦大概不能真正的惊扰她吧。“事无不可对人言”,她的内心是没有阴影的,没有固结的阴暗,连黑暗中最可怕的威胁(鬼)都不怕,恐怕也没有梦魇的吧。一个人里里外外非常通透的。脂批:“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

史湘云睡觉“不老实”,甚至延伸到户外,有了一种以天为幕,以地为床的感觉(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第六十二回,

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磴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纳凉避静的,不觉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娜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悔。早有小丫头端了一盆洗脸水,两个捧着镜奁。

曹雪芹的文笔适时点染,是因为出入古典诗词,转化的恰当。(曹寅的文笔,交友广泛,以神童闻名。主持刊刻《全唐诗》,收录将近五万首唐诗。文学理论的期待视野,唐代公认最优秀诗人是王维,诗书画全方位优秀。历史在做最后的裁判。以当时的评价曹寅胜过曹雪芹百倍。曹雪芹从小耳濡目染前的对唐诗了解深刻。)

《开元天宝遗事》:

学士许慎远,放旷不拘小节,多与亲友结宴于花圃中,未尝见帷幄,设坐具,使童仆辈聚落花,铺于坐下。慎远曰:“吾自有花裀,何销坐具。”

许慎远没有湘云的率真、活泼,他的行为是人为的斧凿、刻意、有几分矫揉造作的。许慎远的做法不足以道出真正所谓的放旷。湘云不是坐于花裀,而是醉于花裀,真正的与春天景色完全融为于一体,湘云自己本身化为一片草地,一片山石,因此坦然迎接落花,变成了迎接落花的天然景致,不是一个有权力可以操作的人,把落花聚在一起,变成坐垫,人与自然有一种权力的关系、一种运用的模式,许慎远与大自然并没有融合为一,他在利用自然,创造一种姿态(似妙玉)。史湘云之所以具有诗情画意,另有索本。李白《自遣》:“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超然于时间之外(“不觉暝”),浑然忘记人与外界没有距离,没有喜怒,化为自然的一部分(李白宇宙化:天上谪仙人),人超越自我的旷达,与外界融化为一。

贾耽《百花普》:(海棠)花中神仙。与花品连接在一起让史湘云形象更活泼、更洒脱。

李贺《静女春曙曲》:“锦堆花密藏春睡。”绝佳而诗意的想象。

曹雪芹在朋友圈里以诗人闻名。李贺再三被拿来用来比喻、赞美曹雪芹。爱新觉罗敦诚写给曹雪芹的祭文:“牛鬼遗文悲李贺”。

李贺《静女春曙曲》应该是这一片段写作更重要的来源。

李煜《清平乐˙忆别》:“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非常幽美的意境,可能也是诗意的来源。

就女儿的娇态而言可能李贺的诗更接近,就性格而言贴近李白的诗。文化彼此的支援体系,互相激荡,就可以创造出这么优美的小说。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

湘云呈现的既有李白诗仙的飘逸豪放,又有小儿女的娇柔,这就是她最让人耳目一新的双性同体,她的美还来自于她非常爱诗。爱诗通常会给人格形象加分,如香菱、林黛玉,这些人大概因为她们的诗作才会渲染出让我们悠然神往的形象。

湘云对诗的热爱。

湘云作为贵族出身的少女,学习条件比香菱好得太多。诗给予两人对于世间美的平衡,不会只看到周遭的泥泞,诗的优美、诗的升华都使她们仍然感受到存在是值得的,诗对他们来讲不只是美而已,已经代表让他们感到存在的意义、存在的美好的,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以“豪”字作为核心的史湘云,在她身上确实看到了豪迈、豪爽甚至豪放,但是用“豪”字形容一个人很容易出现一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情况,稍微过分一分就会流于粗犷、粗野甚至粗率,这就到了失格的地步。因此湘云的“豪”字没有落入鲁莽、逾越界限的粗糙,那是因为她的“豪”字虽然有男子气概,但是也具有浓厚的女性的娇美。诗的优美与史湘云的灵魂发生密切的交流,让史湘云的豪迈不会流于粗率,诗的优美抵消了“豪”字很可能出现的误差。就在对诗歌深刻喜爱之下,就可以看到优美的性灵的跃动产生了升华的作用,让史湘云的豪迈带有一种潇洒的气度,潇洒就是一种非常动人的风范。潇洒这个形容词,通常讲男性的美,用来讲人格样态,在西方好像是没有的。(东方文化中没有一个“ credit”对应词。)她对于诗的爱,超越林黛玉;林黛玉最具有诗人气质的。

第三十七回,

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要少了他,还有个什么意思!”……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道生受,给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做诗呢。’史姑娘道,他们做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宝玉听了,转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呢!”遂忙告诉他诗韵。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都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白海棠和韵,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蛾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儿,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

大观园诗社有两次联句。第一次芦雪庵联句,第二次凹晶馆联诗。七十六回,诗句数量不分上下,史湘云使出杀手锏,出了一个绝佳警句:“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又惊又叹,这句话何等自然,何等浑然天成,几乎搁笔认输,绞尽脑汁最后想出来一句:“冷月葬花魂”,这几句太过清奇诡谲(诗谶观)。林黛玉在接不下去了,出不了下一联的上句了,后力不济。

第五十回,芦雪庵联句

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

湘云一共做了十八句,宝琴十三句,黛玉十一句,宝钗五句。

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

香菱和湘云这两个命运坎坷的女儿都非常爱诗,诗歌带给她们比起艺术追求、自我抒发更重要的价值,在他们的人生中看到太多的丑陋、泥泞、黑暗,对她们来讲美的、光明的、可以升华的、让她感觉到灵魂存在的那个东西应该就冻结在诗里面,所以她们会那么爱诗。

第五十二回,

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我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去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做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走,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

林黛玉对于别人的好诗很少有很大的兴趣。史湘云是爱世间一切好诗。

第四十九回,

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癫癫,那里还象两个女儿家呢?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作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湘云的诗歌风格。第七十回,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情致妩媚”来自于她热爱人生的心性,珍惜光阴的气度。她从不放纵自己在阴暗、鄙陋的情绪里。

第三十七回,《白海棠诗》二首之一: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不管什么时候不要用寂寞的感觉度过,不让现实的丑陋干扰自己的生活的品味,把生命当做海棠花来一直品味、吟咏。

第三十八回,《对菊》: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珍惜时光,不可辜负时光,把时光浪费在感伤上。

第七十回,《如梦令》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珍惜美好时光,不要用眼泪看待短暂的春光。

史湘云人生际遇坎坷,表现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第三十七回,《白海棠诗》二首之二:

也宜墙角也宜盆。

在哪里都活得好,随遇而安。在墙角、在花盆都有存在的意义,处处心安如家。

五、 结论:主体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是在内心中永远的做自己的主人(不是破坏、逾越)。清代评点家青山山农:“湘云英气勃勃,纯乎豪者也,芍药酣眠,何其豪迈,烧鹿大嚼,何其豪爽,托青丝于枕畔,撂白臂于床沿,又何其豪放!宝玉须眉而巾帼,湘云巾帼而须眉。倘令易男子装,黄崇嘏不得独擅千古矣。至于与袭人诋宝玉论经济,尤觉豪之又豪,不可以压倒群钗欤?”

湘云劝宝玉达到了孔子赞美的“友直”的境界。二知道人:“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

名士风流:名士不是故作姿态可以做到的。牟宗三《才性与学理》:“然则‘名士’清逸之气也。清则不浊,逸则不俗。……俗者,风之来而凝结于事已成为惯例通套之谓。顺成规而处事,则为俗。精神溢出通套,使人忘其事在通套中,则为逸。逸者离也。离成规通套而不为其所淹没则逸。逸则特显‘风神’,故俊。逸则特显‘神韵’,故清。”六朝时用“风流”对一个人的“清逸”给予一个描述。“风流”在历史发展都在每况愈下(庄子的每下愈况,苏东坡是最早使用“每况愈下”),在现代表达男子的不堪。

六朝文化创造的独特人物品鉴文化。牟宗三:“逸则不固结于成规成矩,故有风。逸则洒脱活泼,故曰流。故总曰风流。风流者,如风之飘,如水之流,不主故常,而以自在适性为主。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则清逸、俊逸、风流、自在、清言、清谈、玄思、玄智,皆名士一格之特征。”

湘云的性格出格而不失格,保有品性的真与美。总有一个界限都不可以失格,甚至破格。史湘云越名教而自然,从来没有打破世俗,将名教与自然合二为一,时有名士风,偶有动物气,融通了男性气质和女性风格,所以形成了一种双性均衡合一的很独特美感。她的出格不为世俗框架局限,而有一种宽阔,这种宽阔很自然的泯除了文明和自然、人类与动物、生与熟的界限与差异(列维˙斯特劳斯《生食与熟食》:重要的社会界限),也超越了贵与贱、雅与俗、男与女的各种区隔。她一扫各种不可以共同存在事物的界限乃至于乌云浊雾,也为我们这一座充满了脂腻粉香、伤春悲秋的大观园温柔乡带来了一缕清爽的微风。

林黛玉和史湘云她们各自有自己生命的重担,两人都很喜欢诗,但是在表面的相像其实实际上有很大的差别。林黛玉的多愁按照莎士比亚的一出戏剧《皆大欢喜》的一句话:“我愁的是自己的忧愁,是由多种成分组成的,是从形形色色的事物中提炼出来的。”所以人的命运是有性格决定的。人的命运并不是客观世界的被动的反映,并不是客观遭遇所决定的,实际上这就是我们常常误解的“环境决定论”,可是人不是,不一定要被环境所决定,永远的是人的内心怎样看待人生价值主导的那个力量,这就是主体心理学所重视、所发展出来的一个看法。人成长与发展过程中主体能动性是影响项主体成长与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当然也没有天真到以为人用精神可以战胜一切,事实上教育、环境这两个因素也是形成个体的主体发展的重要因素,但是不要忽略,还有一个就是你永远可以操之在我的力量,那就叫作主体能动性。主体能动性是主体与社会相互作用的主导潜能,这才是你真正可以自主的地方。

维克多˙法兰克(奥地利)认为:“‘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自由,是可以选择他的态度:‘人所拥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剥夺,唯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以及态度不能被剥夺。’”(“也宜墙角也宜盆。”)善于发挥自己的最后的自由,做自己的主人。弗雷迪克˙朗格布里奇《不灭之诗》:“两个囚犯从同一个铁窗向外眺望,一个看到的是泥潭,一个看到的是星辰。”二人客观处境一样,自己决定自己世界的样貌,一个迎向灿烂星空,一个面对的是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的泥泞。史湘云善用自己最后的自由,永远看到“光风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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