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论——晴雯论
一、 导论
传统红学中的晴雯论
《红楼梦》中所传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虽非中道,而率其天真,皭然泥而不滓,所谓不屑不洁之士者非耶?
————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
“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开首贴“绛芸轩”一节,便觉眼界一新,不同余子。读者第赏其言词便给,如一把昆吾刀又爽又利,犹是皮相之谭。盖其胸襟高忱,实在万夫以上,不第窈窕风流,雄视诸婢已也。人亦有言晴姑娘是潇湘影子,我则谓晴姑娘天性照人,自然磊落,潇湘反有小家气。”
————野鹤《读红楼梦杂记》
第8回,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然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是又女子不字、十年乃字者也。非自爱而能若是乎?
————涂瀛《红楼梦论赞》
晴雯获得众人肯定,《芙蓉女儿诔》功不可没。
第78回,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騷》、《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
礼起到一种“泄导人情”的作用。
贾宝玉《芙蓉女儿诔》(标新立异的想法)关于礼的论述:在公开场合泄道人情,并不是压抑人性的。
露丝˙潘乃德:社会与自我,群体与个人能共存吗?社会与礼法同个人感情共存。“歪意”“怎的有好诗文”。
人格特质与人格价值并不等同。因此不能将晴雯的人格特质上升为人格价值。
夏志清先生“同情弱者”,由于中国文学批评常常是同情失败者,传统的文学批评也因此是一概将但与晴雯的高尚与宝钗、袭人的所谓的虚伪、圆滑、精于世故作为对照尤其对黛玉充满赞美和同情,于是除了少数有眼力里的人之外无论是传统的评论家,还是当代的评论家都将宝钗和黛玉放在一起进行不利于前者的比较,由此凸显出来本能的对于感觉而非对于理智的偏爱。
二、身世与个人特质
- 晴雯身世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大家的见他千伶百俐,嘴尖性大…”
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写道:“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
阿德勒:社会兴起,是构成一个人健全发展得很核心的社会能量。 晴雯没有家乡父母,没有心灵的安全感。“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在语境中是负面词,往往带有负面含义。表明这个人会察言观色,有可能不是诚实、老实的人。所以这里可以说是晴雯的缺点, “却倒还不忘旧”晴雯的优点。
晴雯是一个美丽,健康,朴质,但是性急浮躁,火爆易怒,口齿尖刻又骄纵的女子。
晴雯的美丽:“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对王夫人进谗,便问凤姐:“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浪样”,“狂样”“骚”“妖”…
第74回,
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三个人眼中的晴雯都是美貌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在体态上有一种风骚的气质。
(第3回,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王熙凤的美貌的描述)
第58回,
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了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第52回,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大观园小姐的贴身丫头深受主子们的喜爱,她们因此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二小姐”“副主子”。
第74回,
(王夫人)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追踪晴雯的被逐出大观园,也是她平时的所作所为而导致。她性格中有些部分是必须斟酌的。
- 容貌装饰之表现
水蛇腰,削肩膀——对自身美貌的自觉
传统文化里面“水蛇腰”的运用:
在古典文献里面用到水蛇腰的很少,大概到了元明清,是文化世俗化的历史阶段。“水蛇腰”一词就比较多地出现在此历史阶段的小说、戏曲俗文学里面。水蛇腰基本都被用在一些很异类,基本上算是不正统、女性的负面类型的人物身上。运用的水蛇腰的戏曲中的人物要么是妖精,要么是戏子,要么是妓女。如:
(1) 《拔宅飞升》(具体创作背景不清楚,但“拔宅飞升”与道教有关,全家都飞天成仙),戏曲的第二折中出现的净蛟精、蛟龙、蛇精:(蛟精)“女子爱吾容貌美,嗐,我这身材,则水蛇腰,吾神乃蛟精是也!”
(2) 清•文康(旗人)《儿女英雄传》第32回,
“我正在哪里诧异,又上来了一个水蛇腰的小旦……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
(3) 明末•毛晋《六十种曲》收录的一部曲《双烈记》(作者张思维)第三齣:
【梨花儿】羡奴羡奴生的来多容貌。小名儿唤做赛多娇。人人见了我都道好。嗏。道我好似三郞庙裏母太保。
我是院中行妓。听说自家详细。莫夸一貌倾城。青春纔五十有四。亏了些铅粉胭脂涂抹。在脸上妆妖假媚。全凭粉绢油紬穿着。在人前扭身做势。鳊鱼脚两只尺二。水蛇腰一丈有二。黄头发梳不出高髻云鬟。怪物脸那些个如花似玉。
从历史断代来看,文化的发展从雅文学、雅文化,逐渐向俗文学、俗文化发展。明清商品经济发展,从元明清之后,所谓的精英分子构成的文化核心的文化系统发生了重大的调整。戏曲小说在元明清的发达是与此有重大关系的。“水蛇腰”只用在这种俗文学里面的非正统的异类的女性身上,如戏子、妓女或者作怪的妖精。所以,水蛇腰不是一个正面的词语。在武侠小说中,“水蛇腰”主要是用在江湖中吸取魅术的妖派女性人物身上。而《红楼梦》不可能脱离这个历史脉络。
在《红楼梦》中,“水蛇腰”用在晴雯身上,反映出这样一种眼光,即晴雯确实是风骚。如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对晴雯的形容中都是与水蛇腰是同一范畴的词语。
晴雯的另一个体态特征——削肩膀:
(1) “削肩膀”主要出现在曹植的《洛神赋》,其中附会了很浪漫的爱情故事。洛神作为一个妖艳动人,吸引才高八斗的女神,其中少不了一种高度的女性的诱惑力(未必是不好的)。其中,《洛神赋》对洛神的姿态也有旖旎动人的描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削肩膀在古人审美中被认为是美的造型。
(2) 李煜《书琵琶背》:侁(shēn)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香留凤尾,馀暖在檀槽。
——女性化的娇柔,也是一种女性的媚态。
第74回,
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
——与床笫之间的魅力有关。
第74回,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贾府众人的妆饰情况:
王夫人对晴雯的印象不好,但是对她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王善保家的对晴雯的形容也是如实的,而非虚妄。王夫人对晴雯的逐出大观园跟王善保家的没有必然的关系,只是刚好王善保家的进谗触动了王夫人的记忆,并刚好吻合,而加深了王夫人对晴雯的嫌恶。所以,“水蛇腰”“削肩膀”的形容词是对晴雯客观样态的如实写照。 也因为她这样的“大不成体统”(王善保家的语),确实与事实吻合。
打扮在贾府的上上下下是非常正常的,几乎成了基本的礼仪。作为晴雯来说,如此的打扮是没有错的,因为贾府的丫头上上下下都是如此。
(1) 丫头的装饰:
第3回,
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
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
——黛玉眼中的贾府的下人形象。
第25回,
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
——一般小丫头都化妆。
第23回,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第一,宝玉常常吃金钏的胭脂,宝玉的性灵可以为闺阁增光,但是他的如此性格不代表全世界。第二,贾府丫头的胭脂直接来自花粉,所以宝玉可以吃。
第3回,
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袭人也化妆。
第51回,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
——晴雯麝月都化妆。
第63回,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在此的卸妆估计包括头饰等。
(2) 当家的女主人装饰:
第7回,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
第44回,
贾母又道:“……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第75回,
尤氏在外面那牡啐了一口,骂道:“……”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晚上睡觉都化浓妆。
(3) 小姐们的装饰:
第76回,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
第49回,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虽然史湘云爱与林黛玉斗嘴,她们有时还会吵闹,但是这都不会影响她们之间的感情,大观园内的女孩的关系都是很亲密的姐妹淘。
第9回,
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
——黛玉房中有胭脂,说明黛玉也是会化妆的。
第21回,
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第27回,
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第9回,
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
第59回,
黛玉也正晨妆。
由上可知,贾府从主子到一般的丫头都是会化妆的(金钗中有可能没有化妆的是薛宝钗),但是为什么王夫人对晴雯的化妆会不以为然呢?
具有性诱惑力、女性媚态有关的词:骚眼睛、妖妖趫趫、浪样儿、狂样儿等描形容词都是指向晴雯的美是女性风情的一种。公平来说,晴雯美丽的类型刚刚好是很容易被误会为风骚的。在小说里面,从来没有描写晴雯卖弄风情的那一面。她没有私情蜜意去勾引宝玉,而争取好处。在这点上,她也许是真的被冤枉骚、狂等。她性格原因得罪很多人,也因此好多被她得罪的人借此利用她的体态特征大做文章。其实,晴雯本身性格是朴质的,如:
第53回,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
——一方面说明她没有心机,朴质,但是另一方面她太直率,而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因此得罪很多人。
- 逾越份际的过度装饰。
· 晴雯出于爱美的心理,在已经天生丽质基础上,再加上“十分装饰”,装扮过度。在众人眼中远远超过丫鬟的装扮,“大不成体统”(王善保家的语)。
她虽然是在贾府作为一种基本的礼仪规范,晴雯的装扮一方面符合贾家的风尚,另一方面也是爱美的心理。事实上,晴雯对自己的美是自觉的,而她也在极力地装扮自己。也许她是出于一种爱美的心理,也并不是为了卖弄。但事实也确实如此,她装扮过度。 她在已经天生丽质的情况下,又加上后天的十分装饰。她在要到王夫人跟前的时候,也做了防备。虽然晴雯没有心机,但是她绝对不愚蠢。他们都知道王夫人最厌恶言轻语薄、过分装饰的人。
第74回,
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
第74回,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晴雯平日的装扮是“十分装饰”,比起贾府其他丫头来,估计是超过了几倍,她的装扮已经逾越份际,就如王善保家的所说“大不成体统”,也因此惹得王夫人厌恶。晴雯的所言所行逾越份际的过度的表现,在《红楼梦》里面的许多地方都加以呈现。
- 与重像黛玉的错误评价联结
王夫人在描述晴雯的描述时觉得眉眼又有些像你们林妹妹的,一般认为对于不喜欢的人的长相做指标,同理可退他也可能不喜欢那个人。所以一般就此推断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这是很常见的推论,事实上在现代生活中这种推论是有道理的。但是,在某些情况底下,一般情况底下有道理的推论不见得适用于所有情况。尤其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对象,就是我们现代人不愿意承认的,也根本不具备的一种等级制。于是,我们忽略这个严重的面向,用一般的常理推论,事实上就会出现问题。
我们对于《红楼梦》理解的一个最大的障碍,也可以说是盲点就是等级社会。那个等级包含君臣、父子。这在他们的心理上就会形成一种不一样的趋向问题。在那个等级制底下,下位者绝对不会对上位者所谓“讪谤君王”。《红楼梦》里也提及多次。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论语•阳货》
在《红楼梦》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发出对他们长辈的批评。王夫人是贾府里的女家长、当家者,具有很大的权力,她作出的决定,很多时候贾母也是尊重的。这里面也不存在角力,而同时王夫人也尊重贾府,在一般情况下她也尊重贾母的意思,也会按照贾母的意愿行事。如王夫人撵出晴雯后才跟贾母报告,贾母也尊重她的决定。
所以王夫人要施展她的权力的时候,连贾母也会尊重。她也没有必要对晚辈有所顾忌。王夫人拿黛玉跟晴雯长相相似进行对比,推论出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对于现代来说是说得通的,这种对比是现代人很自然的心理禁忌。可是在他们那个等级制度里面不可能有这种心理禁忌的。
第22回,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戏子是当时社会最低阶层的人群,被称为贱户,在《红楼梦》中把戏子的长相用来跟林黛玉相联结,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问题的。
由上引文可知,在贾府日常平辈中,把林黛玉的长相与当时社会最低贱的人群——戏子——联结,对于他们来说是没有问题的。由此,处于权力制高点上的王夫人也没有必要顾及这些,她对晚辈完全没有好恶禁忌。由此,她说出晴雯的外貌与林黛玉又相似时不能推出她对林黛玉的不喜欢。
- 素昔使力不使心——健康体质与质朴心思
第51回,
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
第53回,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
——曹雪芹的疾病观是身心联动的,身心一体。与中医也有关,他们认为喜欢钻牛角尖、忧郁的容易气郁、气滞。
由此也看出,晴雯的个性与林黛玉天差地别。晴雯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什么心思。
第34回,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黑魆。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宝玉选择派晴雯送黛玉旧手帕定情,也说明了晴雯是“使力不使心”的。由此,也并不说明《红楼梦》是赞扬这种做法的。相反,是反对的。古代才子佳人的小说中,“红娘”是一个介入式的人物,而晴雯是一个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曹雪芹是批判那种有“出轨”意识的“红娘”的。而一般论断认为,晴雯是宝玉最喜欢的丫头,也是林黛玉的重像,于是,她就担任了他们之间情感的联结者。欧老师认为对此观点不以为然。
三、性格特色
· 1. 晴雯的性格自我控制匮乏,冲动直接的性格。
· 第三十一回,宝玉认为晴雯“顾前不顾后”(薛宝钗对薛蟠评价“瞻前不顾后”)(成因:所处地位或处境不需要他们多考虑);“使力不使心”。
第31回,
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第34回,
宝玉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宝玉对晴雯性格的评判“顾前不顾后”。同时这个词也是《红楼梦》另一个人物性格的评判,即薛蟠。仅就这一性格特质来讲,晴雯与薛蟠是同一类人。成因也有一大半是一样的,他们所处的地位使得他们受到娇宠,从而不考虑更多的其他。
第63回,
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从贾母房里出来的晴雯地位比较高。
为何曹雪芹同时在晴雯和薛蟠的性格描述上都同时用了“顾前不顾后”一词?晴雯使力不使心,心思单纯到了常常不顾一切,不多做思考,而很朴质的顾前不顾后的一个所谓来自原始脑筋的武断和直爽的性格,并不妨碍她同时有别的优点。比如她聪明伶俐。
- 晴雯的伶俐口齿。
第77回,
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
第78回,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晴雯的优点包含了模样漂亮,爽利言谈(这也是贾母所喜欢的女孩子的特点),针线技艺无出其右。
第72回,
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
贾母、贾政都是在此时才考虑宝玉姨娘的人选,在晴雯被逐出大观园,王夫人向贾母报备时,贾母才提及她的考虑。在此没有与王夫人的权力有角力之说。贾母是退居二线的领导者,在贾府里她尊重王夫人作为家长的权力和决定。同时,王夫人向贾母报备晴雯的被逐,也表示她对贾母的尊重。
伶俐第一表现为伶牙俐齿、反应灵敏,是《红楼梦》里对人物描写的共同的基本含义。反应灵敏,就是他可以很快反应投合对方的意图,而伶牙俐齿是说好听的话投合对方,并不一定实事求是。他们是针对现场、当下的情况,虚构而投对方之所好。在《红楼梦》里,“伶俐”未必完全是正面的词语。
第74回,
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第74回,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晴雯此时马上反应到不能以实话应对王夫人,因此她对王夫人说的都是假话。在此晴雯说假话,也是为了自保,是人之常情。
第78回,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又一伶俐之人,能及时反应过来,编了一套谎话投合宝玉当下的心思。
第39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刘姥姥也是伶俐之人,反应灵敏,伶牙俐齿。
- 高超女工才能——兼论“病补孔雀裘”
第五十二回晴雯带病补孔雀裘。
第52回,
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呼应了贾母对晴雯的评价之一针线技术高超。
从文本证据来说,假如怡红院有其他人会补孔雀裘,晴雯也不会补的。另外,晴雯补孔雀裘的原因是对象的因素,即她是为宝玉补孔雀裘。
第45回,
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了,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晴雯病中补孔雀裘,黛玉雨中给宝玉珍贵的玻璃绣球灯,两人为宝玉做的事并不说明她们就是很爱宝玉,可以说是证据不充分。因为宝玉是贾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视为珍宝般的人,尤其是贾母,换作其他人都会为宝玉做同样的事。
- 言词行动与逾越份际
爆碳:性急易怒
晴雯的“聪敏伶俐”与她的“使力不使心,朴质”的性格特质放在一起的合理性:“伶俐”是在对于现成、当下反应灵敏。而所谓“朴质,心思单纯,使力不使心”是指她行事之前“顾前不顾后”。这样一来,二者的特质之间就不矛盾。因此,很大程度上,晴雯的灾难在于她的性格“顾前不顾后”,有点粗枝大叶,使得她平时的所作所为授人以柄,从而被逐出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说的晴雯的是她百分之百的缺点,而这些缺点又掩盖了她前面的优点。
晴雯性急与浮躁,说话少了在嘴边停三秒,有时出手过重或者过快,使得她遇事时失去了回环的空间,从而容易把事情搞砸。
第52回,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
第52回,
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假传圣旨”撵走坠儿,已经算是逾越分际。也是她性情急躁的一个例证之一。
第58回,
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 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第52回,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
晴雯“狐假虎威”,她知道宋嬷嬷不敢去问宝玉,推卸责任把撵坠儿之事推给宝玉。在等级制里,晴雯对宝玉直呼其名是犯了大忌的不敬。
“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晴雯性急说的话,不知轻重,伤人反过来也伤她自己。后面麝月出来给晴雯解围,其实也是一大篇谎话,不过却说得合情合理震慑住了坠儿娘。
性急人的大问题是什么?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晴雯的“急不择言”一方面是她的病原,另一方面我们自己也应该不断提醒自己,并慎重以对。晴雯人格问题有严重的缺陷。
第74回,
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一方面有王熙凤对晴雯的客观评价,另一方面也说明凤姐的慎重。
第52回,
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晴雯沉不住气,及就是王熙凤评价的“举止言语有些轻薄”。 晴雯的这种性格:一是使得她暗地里结下许多仇怨。二是她忍不住了就对下人打骂(暗指晴雯动辄对下面的人施行打骂是常态)。
急性子的人容易性情暴躁。
第26回,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通过前文大量文本证据的分析,晴雯是一个急不择言的人,她说的这些话不一定是事实,根据上下文还推测出她夸大事实(并非是宝钗经常来找宝玉串门,心心念念地想当宝二奶奶)。她已经逾越作为一个属下该有的份际。
“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这是课程讲述中晴雯第二次“假传圣旨”。
第28回,
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
林黛玉也觉得怡红院的丫头很嚣张,应该好好教训了。也暗指晴雯平时不勤快,她享受着二层主子的娇宠。
第26回,脂批: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第26回,脂批:晴雯迁怒是常事耳。实际上,他的这种具杀伤力的语言,不自我节制的行为,能够使自己获得暂时性的快感,凌驾于别人身上的满足感。
4. 口角锋芒与懒怠行事
第31回,
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究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
袭人眼中晴雯的性格特点之一“夹枪带棒”。
第77回,
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
赖大家的眼中的晴雯性格特点之一“嘴尖性大”。
第74回,
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善保家的认为晴雯嘴巧,很会说话。
第8回,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
她们俩有共同的特质,即说话尖刻。这里涉及晴雯是林黛玉的重像,彼此加强,互相烘托对方。当然,这只是黛玉前期的特征。从心理学来说,通过这种尖刻的言语可以从心理上获得宰制性的快感。
第77回,
宝玉笑道:“……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宝玉眼中的晴雯的性格特点“性情爽利,口角锋芒”,说明晴雯言语中多少有点尖刻。
第20回,
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 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 “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
- “磨牙”晴雯又一性格特征。
晴雯的能言善道、口齿伶俐,不单单是一种天赋,一种才能。但是,当你会说话的时候,所说话的内容是用在具有杀伤性的侵犯别人的情况时,通常他本人也不一定知道,他就不会通过反省来改善自己。但是自觉的还是有那种心理层面的需要一种宰制性的快感。在这种快感里面,事实上他是在获得一种姿态,一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心态。晴雯的骄纵任性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在言语上不假修饰,在行为上也不假节制,多多少少表现出来这个人活在自我为中心的状态。所以,他对于他的言语完全没有想到做调整,也不知道是应该做调整的。这也是晴雯的问题。她“使力不使心”,她没有反省能力,不知道自己的缺点所在。
第28回,
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
黛玉也意识到怡红院的丫头是被娇宠到一定程度,“懒怠动,丧声歪气”,有晴雯作为代表,她也是怡红院的典型。
第51回,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 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麝月往他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
麝月与晴雯关系很要好,是姐妹淘。她们彼此很熟悉的人来说,她们互相帮忙,但也表现出晴雯常常小姐的姿态,并不爱劳动(她的指甲可以留三寸长)。
第51回,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
怡红院丫头之间关系一窥。
第62回,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平时晴雯也懒怠动,即使是宝玉的东西,袭人央求晴雯做,她也不愿做。但是,在关键时刻晴雯也当仁不让,所以也是她可爱的地方。
第77回,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晴雯在贾家的吃穿用度是很奢靡的。
第58回,
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
这些描写,晴雯也有如此特征。
第31回,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象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
第70回,
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
代替宝玉自作主张,也是不可讳言的。
从前文种种,晴雯许多地方没有安分受礼,在过分受到宠溺与放纵的情况下,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应节制。这一点,作为晴雯没有受过教育,流于一般人的常态,使力不使心的人,我们不苛责,但是也不必过分张扬她的人性有高度的人性价值。
6. 过度纵容下的娇惯脾气
第31回,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1)先前更昂贵的器皿弄坏了很多,作为主子的宝玉也没有很生气,所以这些下人们就获得了永久的破坏东西的权力吗?
(2)跌坏了扇子时,主子就不可以责备吗?
(3)只因为几次获得了宽和善待,以后你就永远地获得善待的权力吗?依照晴雯的逻辑,犯重罪、大罪的人,只要当时他没有被惩罚,以后他犯小错或小罪也就可以免罪、免罚,同时他可以小错不断。
(4)因为她犯一次小错就被责备,以至于宝玉之前的几次优待就不算是宽厚吗?以致作为下人的晴雯就可以去指责宝玉的责备,是不宽厚吗?依照晴雯如此逻辑,所以当主管的所以上级的主子们,恐为了晴雯如此长篇大论的反过来指责,你是不是就从此以后,一开始就采取严刑峻法以确保以后不必被这种逻辑来要挟。上级的宽容与温和就成了下级者为所欲为的绝对保障。晴雯这一大段话,是反击宝玉的强词夺理。
正如民间谚语:一斗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1石米=10斗米)
徒善不足以为政。
——《孟子•离娄上》
从常理来说,一个人犯错了,一般人都希望他能够接受合理的惩戒。然后,他真心认错,以后合理改善。事实上,一个犯错的人,他是没有争辩的余地的。何况无论是现在平等的社会,遑论过去是等级森严的社会,作为一个下位者,是否施加权力根本在于上级。何况在过去等级制社会里,作为一个下位者,即使没有犯错,只要不符合上级的心意,都有可能受罚。如《金瓶梅》。
在此,晴雯首先就是犯了错,而且她还比作为主子的宝玉还凶,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有过度了。宝玉也只是几句口头埋怨,温和的提醒。她是以下凌上咄咄逼人。晴雯如此行为,作为一般人来讲,令人匪夷所思。
第10回,宝玉又是天生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
宝玉如此性格都被晴雯气得浑身乱战。
第31回,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事后宝玉对晴雯循循善诱,开导,说道晴雯“越发惯娇”了,由此说明了晴雯性格的严重缺点。在此,晴雯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性格的缺点。从上文晴雯跌坏扇子,反驳宝玉的话中总结得出晴雯存在三个问题:逻辑有问题,态势有问题,表现的问题。“要踢要打凭爷去”,隐含着对方会踢会打,在栽赃对方。即使对方一下子没有弄明白意思,也会很生气。暗含威胁的意味,你如果不踢不打我的话,你就不是个人物。如果你因此对我施加责罚,你就是仗势欺人。晴雯的这段话,不但不是高傲不屈,甚至是句句挟制。
晴雯的性格里与夏金桂有相似的地方:
第80回,
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晴雯跌坏扇子后的表现与夏金桂有相似之处。会让人觉得“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
第36回,
(宝玉)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
第30回,
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
宝玉素日是很温和的人,在此踢袭人也是意外。借机杀鸡,树威的机会。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案例。
- 正义包装下的残酷
晴雯最大问题是,她自己犯错的时候,不容上级置喙,连合理的责骂她都不愿意接受。甚至反过来盛气凌人。这种强硬到了以下凌上的地步。可是,这不是一般红学论著里的晴雯追求平等,反对阶级,好似革命分子,多么具有前瞻性。如此是大错特错。事实上,真正的平等是,不但跟上位者平等,我也愿意把我的特权分给下位者。必须说,晴雯根本不算追求平等,她只是骄纵成性,她想要更多跟主子平起平坐的特权。
当她自己身为副小姐(她们在主子之下,万人之上,在贾府具有半主子的特权),事实上是完全不打折扣的,也因此她对于比她地位低下的丫头动辄打骂,施行她的主子的权力。但是她连主子都责骂都不愿意接受,可是她动用主子们极端的一种欺压下位者的手段,她却完完全全加以施展。她如此作为是很严重的。因为在贾家都是宽厚待人,一般连重话都不愿意说一声,很少情况才对下人进行打压。
第52回,
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平儿很精准地知道晴雯的个性,一生气了就对丫头施行打骂。可是在贾府如此行为是不好的。
第52回,
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第73回,
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晴雯对下位者小丫头的行为一窥。她已经逾越份际做了主子才做的事。
贾府里的主子关于“皮”的使用场合和对象:
第9回,
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
第74回,
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第6回,
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
第21回,
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
第67回,
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隄防你的皮!”
贾府里主子用针戳的情况:
第44回,
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
这一幕与晴雯对坠儿的行为一样。
由上多处文本得知,晴雯并没有放弃她作为二层主子的威势,当她面对下位者的时候,俨然就是一个稍不如意就动辄打骂的主子。她根本就没有王夫人、宝玉等人所展现的宽柔家风。
王夫人施行打骂也仅有一次:
第30回,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
坠儿偷虾须镯,晴雯对坠儿的处置,让我们可以内自省的地方:
首先,坠儿偷虾须镯是没错,但是我们应该怎样处置她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作为理性的人,对于一个偷金的人,我们不会对他嫉恶如仇,义愤填膺。而又所谓的义愤填膺,也是自以为的。事实上,是不能够控制住心中的强烈情绪而已。如果你是一个宽厚、理性的人,遇到一个犯错的人,首先应该会问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犯错?即坠儿为什么要偷虾须镯?
《红楼梦》文本里没有提供答案,我们可以从小说中的信息中寻找值得思考的地方,平儿在知道坠儿偷金时提及,在怡红院的丫头都是看过很多更珍贵东西的,怎么会眼皮子那么浅。在此,坠儿偷虾须镯恐怕未必是单纯的贪婪。坠儿在怡红院地理之便的下也没偷东西,但是她为什么看重一个不怎么值钱的虾须镯?会不会有其他一些偶发因素。事实上,也有可能是一时把持不住。
就算是完全是贪婪之心犯下的偷盗之罪,我们也可以追问,因为种种因素也有量刑轻重的问题。那坠儿所犯的偷盗罪是属于哪一曾经的罪?从文本中可知,宝玉认为坠儿的偷盗行为是“小窃”。
第52回,
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
第52回,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
如果我们同意晴雯对于坠儿的“小窃”,而戳她手是对的,甚至嫉恶如仇,正义伸张,那么我们同意就好赞同阿拉伯世界对小偷的惩罚(抓到小偷就把他的手砍掉)。所以我们不能有双重标准,不要不理性,如此会耽误我们自己。
当我们包装了一个“嫉恶如仇”的正面词语的时候,事实上就不自觉地纵容了用正义包装的残酷。所以说,残酷中的不人道或过度处置的问题因此被忽略了。因此,当我们要将“嫉恶如仇”四个字时,一定要好好地警觉。事实上,所谓的“嫉恶如仇”其中的成分主要是情绪,而不是理性。当你要嫉恶如仇的时候,不要自以为正义而放纵残酷。这是我们一定要好好自觉并自我控制的。如此一来,我们会伤人并伤己而不自知。
戴震(清,乾隆)《孟子字义疏证》:
因以心直意见当之也。即其人廉洁自持,心无私慝,而至于处断一事,贵诘一人,凭在己之意见,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方自信严气正性,嫉恶如仇,而不知事情之难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天下智者少而愚者多;以其心知明于众人,则共推之为智,其去圣人甚远也。未有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
你就是用一种意见来作为一种反应,你不是用理性,也不是用知识。意见是一种情绪的反应。
晴雯有她的优点,但是她的缺点,瑜不掩瑕。过度张扬她的“心比天高”事实上问题很多。
8. 过分的惩处与打骂
晴雯的骄纵成性,尤其是对比她地位低下的人的一种姿态,而这种骄纵包装在一种“义愤填膺”,一种所谓的义愤之下,因此常常忽略掉她过度处置的地方。正义会包装成残酷,而逃过人们更清醒的监督跟自我节制,反而容易流于酷吏。
晴雯的如此作为算不算罪大恶极?当然不是。尤其在等级制社会里,晴雯作为一个大丫头,她实际上就具备了比她低下的二等、三等或其他仆人的一种管教权。乃至于一种类同于主子的地位。所以我们必须说,很公平地来讲,无论你是否喜欢晴雯,你都还是必须很客观地来看待她的是与非。但是,是与非要在它的时空背景里面才可以正确判断。 必须公平地说,晴雯的作为,包括她戳坠儿的手,打骂丫头的狂样子,实际上在那个等级社会里面是合法权力的展现。
第52回,
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
由此可以看出,麝月也同意晴雯责打下人是合理的,只不过是晴雯生病的关系,她才中途加以拦阻。可想而知,大丫头打骂小丫头,甚至打骂兼具事实上是合理的。
第58回,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
非常清楚地展现出,在这种贵族世家里,主仆的份际。高一等的丫头们事实上有比她们低下的丫头的打骂权。这一点也完全反映出了清代王府的生活常态。
金寄水《王府生活实录》:丫鬟,人数也不少,又叫姑娘,这都是客套的称呼,反之便叫“丫头”,不客套的还在上面加“使唤”两字,叫成了“使唤丫头”。她们在“妇差”中的地位最低,王府中人人都有管束她们的权力,受尽累,吃尽苦,待遇皆不如人,人人都比她们高。丫鬟们大致都是从三个方面来到王府的。(a)由宫中“赏”来的;(b)由“家奴”或佃户家征用来的:(c)由亲戚援引来的。一进王府,指定一个“妇差”管理,丫鬟称作“姑姑”。姑姑对丫鬟可以说无所不管和无所不包。先要学习当婢女的成套规矩:比方,对主子不能说“我”,必须自称“奴才”,主子呼唤,答话须说“嗻”。还有端茶、打手巾、侍立的姿势、向主子禀事、为主子开门和掀帘子、磕头与请安,都要按照姑姑教给地一定的程式进行。对这种既严格又繁琐的要求,谁要是不注意弄错了,轻者挨骂、罚跪,重者挨一两记巴掌或一顿竹板子。大约须经半年的培训,姑姑认为磨练得像个样子了,这才能派到各房去当“上差”。
我们在此谈晴雯觉得她处置过度,是站在比较高的层面,如果我们回到当时他们的社会背景来讲,她没有什么重大过失。
回到贾府的特殊环境来看待,假如说晴雯的动用酷刑对我们的所谓的道德使用,跟我们对于罪恶的惩罚,很容易引发一个逾越的盲点而不自知,于是我们之前花了那么多时间来谈的话,回到贾府的环境,晴雯事实上也同样有问题。虽然我们刚刚说,在清代王府或者上层精英家庭里,严格管教下人事实上是一个很合法的权力。
晴雯戳坠儿的手这种严刑峻法在其他小说中也可以看到,如《金瓶梅》第44回:
唱毕,西门庆与了韩玉钏、董娇儿两个唱钱,拜辞出门。“留李桂姐、吴银儿两个,这里歇罢。”忽听前边玳安儿和琴童儿两个嚷乱,簇拥定李娇儿房里夏花儿进来,禀西门庆说道:“小的刚送两个唱的出去,打灯笼往马房里拌草,牵马上槽,只见二娘房里夏花儿,躲在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么缘故,小的每问着他,又不说。”西门庆听见,就出外边明间穿廊下椅子上坐着,一面叫琴童儿把那丫头揪着跪下。西门庆问他:“往前边做甚么去?”那丫头不言语。李娇儿在旁边说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马房里做甚么去?”见他慌做一团,西门庆只说丫头要走之情,即令小厮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声,从腰里掉下一件东西来。西门庆问:“是甚么?”玳安递上去,可霎作怪,却是一锭金子。西门庆灯下看了,道:“是头里不见了的那锭金子。原来是你这奴才偷了。”他说:“是拾的。”西门庆问:“是那里拾的?”他又不言语。西门庆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边取拶子来,把丫头拶起来,拶的杀猪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见他有酒了,又不敢劝。那丫头挨忍不过,方说:“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门庆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与李娇儿领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卖了这奴才,还留着做甚么!”李娇儿没的话说,便道:“恁贼奴才,谁叫你往前头去来?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对我说一声儿!”那夏花儿只是哭。李娇儿道:“拶死你这奴才才好哩,你还哭!”西门庆道罢,把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就往前边李瓶儿房里去了。
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因叫玉箫问:“头里这丫头也往前边去来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儿两个,往六娘那边去,他也跟了去来。谁知他三不知就偷了这锭金子在手里。头里听见娘说,爹使小厮买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厨房里问我:‘狼筋是甚么?’教俺每众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个偷了东西,不拿出来,把狼筋抽将出来,就缠在那人身上,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他见咱说,想必慌了,到晚夕赶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见大门首有人,才藏入马坊里。不想被小厮又看见了。”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就不是个台孩的。”
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甚是说夏花儿:“你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恁十五六岁,也知道些人事儿,还这等懵懂!要着俺里边,才使不的。这里没人,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就弄出来,他在旁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刚才这等拶打着好么?干净傻丫头!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你。刚才这等掠掣着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又说他姑娘:“你也忒不长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个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过!”因叫夏花儿过来,问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头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也似元宵一般抬举你。”那夏花儿说:“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这里教唆夏花儿不题。
一个丫头偷金,西门庆对她施行“拶指”的酷刑。为什么在西门庆身上,我们觉得他很狠毒,而在晴雯身上我们就拍手叫好?你们不觉得这里面隐含了很多人不理性的盲点吗?举此例子,是告诉大家,理性是要严格训练才能达到的。你真的要控制自己好恶的情绪,你真的要把自己放在一边,然后抽离出来,用同样的标准来看待,这才是训练理性的唯一方法。
所以,假如你不赞同西门庆对于偷金子的夏花儿用“拶指”的酷刑的话,那么你也必须用同样的标准反对晴雯做同样的酷刑,何况西门庆还是主子,而晴雯只不过是一个大丫头而已。
可想而知,我们对埋藏在晴雯底下的义愤某些严重的问题毫无警觉,就是我们人性在直觉、感性而因此流于表面的一种自然反应必须要好好警觉的一点。所以说,除了这样的情况之外,我们也提到过,在清代的上流精英家庭里面,他们用严重的刑罚来对待下人,说实在的也非常常见。
西方汉学家做过研究,像贾府这种精英家庭也包含高官贵胄,在清代的历史环境里面确实有很多案例。连国家法律甚至都纵容,主子动用严刑峻法对待下人甚至致死的情况。而万一发生下人死亡的情况,主子只需付很轻微的罚金而已。所以像坠儿这种小丫头的命是不值钱的。把她们凌虐致死的主子辈根本不用受到惩罚,而只需赔偿一点很轻微的罚金,就此来讲,带有纵容的嫌疑。后来,官方也察觉此现象,大概在康熙时,官方下过一道诏令,废除那样的法令希望阻止这种情况的恶化。
由此我是想告诉大家,原来在清代以及明代(《金瓶梅词话》)的社会时期,像坠儿这样的小丫头的地位非常卑贱。卑贱到她们的命都不值钱,更不用说这种严刑酷法的惩罚了。
只是贾府非常特别,越研究越觉得,《红楼梦》绝对没有反封建礼教,反封建贵族,它只是在告诉你,我们贾家,我们《红楼梦》所写的贾府,真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高贵的贵族。
贾府素以宽柔为家风,之前讲的西方汉学界所研究出来的认识,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参照系,让你知道,都是上层的精英家庭,可是大多数很容易出现凌虐下人的例子,那贾家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所以他们是以宽柔为家风。
第33回,
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贾家的主子辈极少或者根本没有出现过打骂下人的情况。即使是王夫人打金钏也是特例。
第30回,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
就以此王夫人对金钏的打骂来讲,她比晴雯都要宽厚得多了。金钏是踩到王夫人最低的底线了,她才气愤不过打她一巴掌。而晴雯对坠儿是用簪子戳,如此一对比,晴雯的行为是火爆太过了。必须说,王夫人的气愤不过打了金钏一下,骂了几句,是整部小说中绝无仅有的一次。而这次情况完全合情合理。而晴雯打骂小丫头却是家常便饭。所以看在以“宽柔”家风为上,是当家的女主人她要维系家族的命脉。对于世家大族来讲,门风就是我们维系家族的道德要求,没有严格的道德要求,高度的训练,人在此情况下就会失控,为权力所腐化,就会富不过三代,如西门庆暴发户一个,兴由他,灭也由他,完全没有家风教养,完全没有诗书涵养的结果。诗书涵养的目的不是为了家族垄断某一知识的权力,它就是要涵养我们的子弟,要成为能够继承家族的富而好礼的佳子弟。这也是贵族世家的最高目标。
所以说王夫人是非常称职的来承担这个家族的使命。因此她看见晴雯打骂丫头的样子会感到非常生气。她觉得晴雯的行为太过了,我们是这样要求的,你不是主子还这样狂妄、嚣张,所以才会说晴雯是“太过凶狠的狂样子”。所以我们一定要注意,王夫人生气是绝对合理的。不因为我们喜欢晴雯,所以王夫人不喜欢晴雯就是罪过。王夫人如此生气,看不惯她那种狂样子,你必须放在他们整个家族要求来看待。
王夫人打骂下人就是一次,而且完全合情合理。除了王熙凤外(她性格泼辣),而且是第一线管家,有时候也必须采取比较严苛的手段,不然管不住下人,因为总有刁奴。王熙凤的过度,固然也算是她性格上面的一些缺点,不过有些部分也是她无可奈何的地方,这点我们必须公平地说。——其他也找不出打骂下人的主子。往下追踪,与晴雯同样地位的大丫头,也没有打骂比她地位低下的小丫头的人。所以我们把全部家族拼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来看,就非常凸显晴雯的独特。她真的是火爆到比主子的管教权更严重十倍、百倍的情况。
这真的是一个很独特的现象,她整体在大观园里,在围墙里,因此得罪了大观园里的其他人,她在宝玉的护卫之下,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可是,就那样不小心的,王夫人难得进园一次,她打骂丫头的狂样子因此在王夫人的脑海里留下很恶劣的印象,这等于是她自找的。等到王善保家的进谗言,而那些谗言又句句属实,而王夫人叫来一看果然印证了之前属实,所以勾上火来,引爆了火药。就此可知,晴雯的结局究竟是谁的错呢?我们真的要知道,晴雯为什么让主子那么生气,原因就在于此。不能奢望,人人都像贾宝玉那样对待你。
我们不能用人际关系中片面的“单边主(Unilateralism)”来衡量一切。这是在《红楼梦》的阅读经验里面最常见的一种情况。我们用一种单边主义来看待《红楼梦》,事实上《红楼梦》里面这些率性而为的人,他们事实上也在用一种人际关系中片面的单边主义,而流于自我中心——只有他对别人可以这样,而别人不可以对他这样。
晴雯动辄对下人打骂,可是宝玉只是在她跌坏扇子说了她两句,她就暴跳如雷比宝玉还凶。只许自己犯错,而不允许别人犯错,她可以动用她合法的管教权,可是她的主子却动用合法的责备权。这不叫单边主义,那是什么呢?真的很奇怪,我们为什么都这样流于一种很片面的成见,然后落入自我中心而不自知。结果我们的评论,我们的分析就落入一种成见所主宰的一种非常浅狭的好恶里面。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读书?为什么我们这样思考人的问题?
小结:从晴雯戳烂坠儿的手,表面上真的非常义愤填膺的这一面,我们要好好思考“嫉恶如仇”四字的概念,它带来给我们的盲点而不自知的地方。所以要注意,“嫉恶如仇”固然是出于一种不容丝毫杂质的义愤,“嫉”“仇”都是一种强烈情绪的用语。就此而言要注意,也因此它很容易让人失去节制的警觉。你也同时会失去一种对人性的悲悯之心。你因为有一个“恶”字,就忽略掉“嫉”“仇”事实上都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所以,放在晴雯身上更明显。她究竟是出于主观的不满情绪,还是真正的正义感呢?真正的正义感是什么?是容不得别人的错还是指别人的错让我看不惯?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晴雯并不是出于真正的正义感,对她来讲,只是觉得你们不符合我的感觉。我的感觉是你竟然偷金子,现在出于一种义愤。而这种“义”并不是晴雯直知以为她那种心性的标准的你必须要彻底始终实践的一种道德概念。对晴雯来讲,根本就不是这样。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晴雯的这个“嫉恶如仇”,她只是出于一种主观的不满情绪而已。平儿所说的她为什么不让晴雯知道坠儿偷金子的事,而只是偷偷地告诉麝月,就是因为她知道晴雯会“一时气了,或打或骂”。
第52回,
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明确地让我们看到,晴雯是被火爆的脾气所主宰。打骂是她一时气了的强烈的发泄方式。就这点来讲,晴雯的打骂本身根本就不是一种执行正义的合法或者是应有的合宜的一种方式。更何况她完全是出于一种真正的正义感吗?这是我们真正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因此,提醒大家,清官变成酷吏的逻辑就在于清官们自以为正义,可是实际上他的正义是包藏着他主观的某一种强烈的情绪。所以,只要碰触到他那个情绪,他就会给予过度的处置。于是,他们就变成酷吏。那么只因为他至少做到一个正义的界限,他自己在当时也确实没有犯错,以至于他酷吏的表现就很容易被遮掩。
所谓的正义,从表面来看的正义,往往因为它好像具有一种道德高度而被放纵,以至于无论当事人或者是旁观者就失去了一种批判不正义时候的清醒的监督。以至于所谓的正义很容易过度扩张并迅速变质,成为独裁心理的温床和严刑峻法的推手。 这就是所谓的“嫉恶如仇”,清官便酷吏,长久以来的思考所得到的省思。所谓的正义感,如果没有高度的清醒的自我监督与自我反省——知道拥有正义感的自我是一个很有限的个人,你所知有限,你所看有限,你只看到一部分就自认为正义,然后你就失去一种自我警觉,结果你就很容易变成滥施刑罚,滥加批评的,甚至是一个恶人而不自知。因为你自以为正义。可是这个正义根本就已经变质了,因为失去了监督。
这么一来,这些疾恶如仇的人,反而吊诡地拥有一种独裁的心理——唯我独尊,我的判断就代表真理。你只不过是一个人,凭什么你的判断就代表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呢?你凭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去实践你所谓的正义感呢?可是有着这样的正义感的人,有着这样强烈的正义感的人,有着嫉恶如仇的人,往往就失去了这样的监督,失去了自我警觉与自我批判的能力。于是,就放纵自己的过度。这不就是独裁吗?也因此正义不是你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说了算的。不是大家同仇敌忾,我们就代表正义了,就代表上帝。我们都只是很渺小的人而已,我们真的知道真相吗?我们知道真理有多复杂吗?你真的知道人性有多少的幽微不自知。正如戴震所说“而不知事情之难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如果你不知道这一点,你凭什么就可以代表上帝,对所有世人发动洪水把他们淹死。
人最重要的要去做的事情,不是疾恶如仇,而是要好好反省自己,好好节制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该死的重要,更不应该把自己当成真理与上帝。可是,我们不自觉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唯我独尊、自我中心,反正这个世界都要配合我运转,不然就应该合法的发脾气。我们是一个多么渺小的人,为什么不节制自己,要求自己,反而去要求别人呢?所以王善保家的谗言句句属实。掐尖要强,稍不如意就竖起两个骚眼睛来,这才是晴雯“嫉恶如仇”的本质。事实上,晴雯并没有所谓真正的道德高度。一定要注意,她并没有注意道德的心性。她之所以正义,她之所以好像没有做任何坠儿所做的事情,她没有做只是因为她不需要做。她有那个特权,但是那就真的代表她是拥有道德高度的人吗?“心比天高”,就真的可以说她的道德和心性就高于常人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 对地位相等或低下者的善妒。
晴雯并没有超越很平凡的一般人,她只是一个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受过高度要求的一般人性而已。因此,我们一般人有的很多缺点,在她身上都可以看得到。如她善妒。
在《红楼梦》里善妒表现明显的是林黛玉,黛玉的善妒是她出于对宝玉的感情,以至于她表现出一种情绪,还比较在合理范围内。而晴雯的善妒,在她的性格已经是君子中她表现出的一种弱点。她完全不能忍受比她低下的人超过她。以这样来理解的话,晴雯根本谈不上高洁的心性,她一点都不高洁。
第24回,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 “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 “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
小红此时是一个非常外围,地位低下的丫头,此时进入了怡红院核心的地方。
第27回,
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
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 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
晴雯对红玉的行为反应最强烈。“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这是清代王府底层丫头的真实反映。晴雯整体做大丫头有特权,可是她就见不到比她地位低下的丫头偶尔也做一下她们作为大丫头的特权。心里觉得受到了侵犯。
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鼻子》,也有此体现。人性如此,他不能够忍受原来比他地位低下的人竟然跟他现在一样平等。因为他失去了之前的优越感。一般人对晴雯的评价心性高洁是否言之过甚,或者适得其反。
第62回,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
也是晴雯善妒的一个例证。其实晴雯对芳官很好,甚至她还帮助芳官打入她们那个核心圈子。
第31回,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
晴雯嫉妒袭人的“我们”之说。
第37回,
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夥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晴雯:“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前提是王夫人之前给了袭人衣服,她宁肯不要是因为同一屋的人,她不愿意屈居其下。跟同辈的人相比,她不愿意别人比自己先得那个特权,她不愿意要人家剩下的。她不愿意接受等级的逾越或者抬高,而不愿意接受上级的赏赐。事实上,她并不是不愿意接受上级的赏赐。她只是跟同等级者比较的好胜意识,“掐尖要强”。在此她们比喻袭人为“哈巴狗儿儿”,并没有贬低之意,只是她们姐妹淘之间感情好,互相打趣而已。也可以说她是背后英雄的口头之勇,逞一时之能。根据后面文本可知,她事实上也没有放弃与秋纹一样获得赏赐的机会。她还是把得到主子赏赐的事看作“巧宗儿”,其中何尝有什么反阶级的傲骨?
四、性格的养成
- 先天禀赋
前面都是通过文本证据来还原曹雪芹所塑造的晴雯的原貌,并没有掩盖她跟一般人一样平凡、庸俗感的缺点。曹雪芹有没有给予这个一个人性格特质的合理解答,为什么晴雯会是这样,她这种独特的人格是怎样形成的。这是我们需要关心的。这样一个独特的人格特质,这样一个没有办法跟人混杂在一起的鲜明的人格图像是怎么形成的?
“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 (爱尔兰诗人西蒙斯•西尼)
西方文化里面重视“认识你自己”。
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乐游园歌》
晴雯性格暴躁、骄纵,口齿伶俐多少有些与生俱来的禀赋,性格的形成不仅仅是天赋。天赋要在具体的环境当中分化,才能够更明确地形成一个一个独特的个人。
第2回,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雨村道:“……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一般都只注意到“正邪两赋”,都忽略掉这段话事实上是强调后天对一个人影响。但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曹雪芹固然是要告诉你,贾宝玉这些人固然是“正邪两赋”,不像你我只是平庸的大众,他们是独特到无法取代无法复制的人。但是这些“正邪两赋”落实到了现实人间,他们是什么样子还有因为他们的生长环境给予他们惯习以及给予他们所受到的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会分化成为三种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不单单是“正邪两赋”就可以变成这些人。他还有在具体的家庭中受到这个家庭给予的耳濡目染,他才能够成就一个独特的人。但是这个独特的人,又因为他们在不同的家庭环境里成长,他们彼此非常不一样的。情痴情种是一类,逸士高人是一类,奇优名倡又是一类。
贾宝玉是“情痴情种”,所以曹雪芹明确告诉你,了解贾宝玉公侯富贵之家是其必要条件。假如用“正邪两赋”来理解他,他身上有邪气,就是反封建,反传统,那就是没有深刻地理解他。没有理解到《红楼梦》的精髓。真正的道理,即在于他必须要生于公侯富贵之家,也是只有公侯富贵之家才能够塑造“情痴情种”这种人另外一个跟“正邪两赋”一样重要,甚至一样重要的一种性格塑造的动因。
所以后天因素是那么重要,于是你会发现《红楼梦》里面各式各样的人,每一个人都那么精彩,那么传神写照,这就是因为曹雪芹在告诉你,他们就是在怎样生活的。就在那样一种生活环境里,逐渐使得他的性格那么鲜明,形成某一种特色。
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对于曹雪芹塑造的晴雯性格成因做一个探究、思考。曹雪芹对于这个人格奥秘的解答有哪些?
天赋一点:
第51回,
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这里提及中医对于一个人爱生气,是因为肝火旺盛的解释。晴雯爱生气,大概跟她的体质有一点点关系,但是好生气与肝火旺盛之间彼此的关联不是那么明确。“肝火自然盛”是一种后续的解释,晴雯肝火盛,是因为她好生气。
古希腊,有关于人格特质,人的内在的形态,他们有所谓的“体液说”,哪一种体液更多,性格就偏向那种。这种说法超越了我们今天的医学知识,跟我们中华文化传统的认识也不一样,但是,这是一个有趣的切入点。
一个人爱生气,或者不怎么爱生气,多少跟这个人对于事物、现象构造的理解所构成的认知方式有关。即对一个事物、一种现象,当事人是采用哪一种感觉,给予怎样的判断,跟此有关。这种知觉理解所引发的反应,这些都牵涉到人格结构的范畴。而人格结构当然就是在先天给你的禀赋之外,你在后天跟别人相处、互动的过程中所发生、所确立的一种人格形态。
晴雯之所以爱生气,当然有先天,可是也有所谓的后天,再有所谓的学习。学习是一个宽泛的用法,而这个所谓的学习甚至是不自觉的。在跟别人相处过程当中,逐渐互动的经验,逐渐累积成的一种反应模式。晴雯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这事实上形成了她的人格结构。成为一个固定的反应模式,所以你的话不投合我,我就爆发生气。这就是晴雯人格结构的问题。为什么她会形成这种人格结构?或者肝火盛,或者“体液说”,或者先天禀赋的问题当然都是一种解释,但是这种解释要在后天的影响中才真正确立。所以晴雯的性格,在小说中,在我们每一个降生到这个世界来的人而言,我们都只能从后天去寻找造成她这些性格形成的原因。
在此必须补充,先天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从先天的人格结构来讲,晴雯的人格结构未必就会导致她现在的骄纵任性,爱生气,脾气火爆等等现象。为什么呢?我们可以找一个跟她很像的人推理,同时可以通过脂砚斋评语,透过曹雪芹在全部小说中,他事实上已经告诉你这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先天因素,只是我们读者没有去注意到。
从先天的人格结构来讲,晴雯其实跟香菱有点像。她们都不记得家乡、父母,她们都是孤女。问题在于这里,小说家给予她们不同的先天禀赋,解释了两个人之所以性格迥异的一半的原因,即就是家族血统的遗传基因。(曹雪芹是相信基因遗传的,包括外貌与内在。)举例香菱:
香菱父母及其他:
第1回,
(香菱母亲)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脂批: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
第1回,
(香菱父亲)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脂批: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第16回,
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脂批: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
第48回,脂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
所谓“根基”“根源”“先天禀赋”都是同义词,香菱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却还保持温柔安静的先天禀赋,是她根源不凡。而所谓“温柔安静”“情性贤淑”“深明礼仪”等是晴雯所没有的性格。在这里,曹雪芹告诉你,这就是晴雯“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的先天的原因,那就是基于血统,她没有香菱那样的高雅、高贵。
2. 宝玉与姐妹们的娇宠
欧美的研究认为,不只是你的外貌、人格特质跟基因有关,甚至让一个人成功的人格特质也往往跟基因有关。 但是一般认为,后天塑造自我是我们不能放弃的。
《红楼梦》相信如果你是贵族血统就保证了你的性格某一个程度的正面性,他认为不是贵族血统的人再好再努力都是没有办法得到的。虽然令人感伤,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红楼梦》本身就是写贵族的故事,它的作者就是贵族世家出身。也无可厚非。
晴雯性格养成的后天经验:
第77回,
宝玉:“……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
很奇怪晴雯怎么能从来没有受过委屈?首先是贾府的宽柔之风,其次是受到贾母的喜爱,再次是跟了宝玉,宝玉时时顺着她。
第31回,
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在宝玉房里,晴雯的性格越发惯娇。她不代表人格价值,她只是反映了在这种独特的生命经验里面所形成的一种人格特质而已。晴雯不代表高洁,她只不过是非常幸运顺利在这个环境里面,所以她拥有很多的特权,甚至她的性格发展到比真正的主子小姐还要娇生惯养的地步。这就是我们应该要理解的部分。
第51回,
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在怡红院里不只宝玉的宠爱纵容,也包含姐妹淘之间的包容。晴雯的性格才能够所谓的一直不断地“越发惯娇”。
- “心比天高”的真正意义——姨娘地位的自觉
晴雯性格为什么这样火爆,千伶百俐等等而不加收敛,还有个意识层面的原因,多少是在无意识里面慢慢形成的。这就是所谓的准姨娘的自觉,因此有恃无恐。她事实上就是宝玉姨娘人选之一,而她自己也知道。
第6回,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袭人是被强迫地与宝玉行云雨之事。贾母把袭人给宝玉,第一点就是有让袭人给宝玉当姨娘的意思。第二点,通过第65回兴儿的话,可知是贾府的规矩。
第65回,
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
他们这种世家大族都是有后为先,于是要确保我们家的继承人是有繁衍能力的,所以他们要在娶亲之前要先放两个人伺候。确保他的性能力,繁衍下一代。另外,这些爷儿们年纪轻,青春期荷尔蒙作祟很容易往外发展,可是往外发展存在许多风险,比如遇人不淑,或者招致病。
袭人如此(宝玉的准姨娘),事实上贾母赐予宝玉的晴雯也是如此,她具备了准姨娘的资格。
第78回,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现在还在宝玉身边使唤的丫头,长大了就是发配出去配给小斯或者开恩给他们父母,自行择配。王夫人不喜欢晴雯,做了人事的调配,贾母也尊重她。再加上注重伦理的这种世家,只要是来自贾母房子就具有一种上位的光环。这是其他人都必须要尊重的。
第63回,
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再加上宝玉的爱宠,所以使得晴雯的娇生惯养,“何成受过一日委屈”,还“越发惯娇”。晴雯的如此惯娇是否有潜意识的心理呢?答案是有。如第77回,晴雯对自己是宝玉的准姨娘有高度的自觉。
第77回,
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晴雯对于自己将来是宝玉的姨娘有高度的自觉,所以她不需要私情蜜意去勾引宝玉。对于她来说,做宝玉的姨娘是一个势在必得,十拿九稳的该她的,她干嘛要勾引,干嘛要使手段,她直接就可以得到。
了解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没有受过考验的人性不能说他是高洁,因为他还没有受过考验。可是一旦受到考验的时候,晴雯就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如果重来一遍,她还是那样磊落,还是那样的高洁吗?不会吧。这个另一的道理就是“我要勾引你,坐实了越轨的事。反正我担了虚名。”(晴雯觉得冤枉的是,她担了虚名。)
晴雯没有勾引宝玉是事实,但是话虽如此,这并不代表晴雯真的不会勾引宝玉。她的性格里存在不稳定的因子。她临死前对宝玉所说的那段话,她事实上在意的是“虚名”,而不是我有没有做那件事。
所以在这种准姨娘的自觉底下,她当然可以嚣张。反正我坐稳了这个位置,凌驾于别人之上,何必要警觉,何必要谦卑内敛,反正是势在必得。
第5回,
(晴雯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一般的《红楼梦》论述都把“心比天高”解释为高洁、高傲。但是我们仔细检验她的所作所为所言,你就会注意到所谓的“心比天高”恐怕是有着特权意识的阶级傲慢。对于她的性格,欧老师认为“心比天高”根本不是心灵高贵,而是一种阶级傲慢,一种特权意识,甚至是一种掐尖要强的心态。
第37回,
秋纹笑道:“……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在此文本证据说明,晴雯根本不是冲撞上级,她在意的只是不希望跟同等级的人比起来屈居于下。她甚至嫉妒比她地位低下的人,上升到跟她一样的地位。
第77回,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她跟宝玉交换贴身的衣服,以及交换指甲常常被用来当作男女之间的定情物,甚至是私情蜜意的勾引。“担了虚名”在这段文本中出现三次,可以清楚反映出晴雯最在乎的是“虚”这个字。她最后交换信物,就是要把虚名坐实的行为。
晴雯的性格里存在着不安的因子就在于这里,她的高洁,她的没有做任何不正当的行为,没有私情蜜意的勾引,并不是出自一种人格的高度,不是出自一种道德的自我坚持,纯粹是一路顺风之下,势在必得,至于她不必做一些小动作,不必做一些争取,所以这就值得我们思考,当一个人是天之骄子,什么都归他所有,他拥有各种特权的时候,当天他就不必去偷面包,不必去做各种心酸卑微的举止。但是这就可以证明他是心性高洁的人吗?我们在看一个人,判断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好容易只从现象、表面,加上我们自己的好恶就作出判断。
清代评点家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观晴雯有悔不当初之语,金钏儿有金簪落井之言,则二人之于宝玉,是非之情,不可以相谰已。……王夫人俱责而逐之,杜渐防微,无非爱子。天下岂有不是之母哉!”
第30回,
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钏严重的逾越份际。为孩子选择姨娘的权力只有家长才可以施展。金钏如此说是传统社会男女的大忌。
五、不逊之“勇”
晴雯的光明磊落、不忮不求其实是在环境允许之下的一种十拿九稳情况下的无须钻营的坦荡。可是当情势改变之后,事实上她就没有那种“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那种坚持。
《论语•公冶长》: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勇”这个字孤立来看,并不就是百分之百的价值,甚至作为一种人格的特质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面。你要看这个“勇”是在怎样的脉络之下展现。必须说,我觉得晴雯是“勇”是带有问题的。它固然在某些情况底下,有一种生死以之、不顾一切的一种冲撞力。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把这个“勇”字或者人类各种形态都合并来考量,你就会发现晴雯的“勇”事实上非常简单。而且是非常粗浅的一种意气之勇。事实上晴雯的勇是不逊之“勇”,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节制,流于不逊。
晴雯的率直在《红楼梦》里面,大家也把她放在跟黛玉、妙玉一样,都是一种性灵的流露,一种真诚无伪的表征之类。实际上,我认为她们的“率”字,在另外的脉络,另外的使用定义里,它事实上是“粗率”之意。很粗糙,流于一种很粗野的,一种直接没有修饰的表达方式。
用《论语•阳货》(“恶不逊以为勇者”)的话,晴雯的“率直”“率真”实际上更精确的定义,不逊之“勇”,无理之“率”。
晴雯的言语特质:“掐尖要强”,讲起话来“嘴尖性大,夹枪带棒”,这是她的言语具有攻击性的特点。这个是《红楼梦》给予她的描述。如此的说话方式背后有什么心理的需要呢?
苏轼《思堂记》:
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
她们这种不顾及别人的直率之语,都是自我中心的单边主义。我为了不压抑自己不受如骨鲠在喉的痛苦,干脆就让它发射出去伤害别人。所以晴雯“夹枪带棒”,黛玉也是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尖,于是,在她们的言发于心的状况之下,以至于她们的言语简直就像是流弹四射一样。周围的人大概只要不符合她们的心,都会首当其冲受到她们的伤害。别人为什么要承受你的言语伤害的武器呢?假如你心里面真的有人人平等的意识的话,你事实上要把别人当作自己一样尊重,当作自己一样的不愿意让他受到伤害。太多人以为言发于心,有这个“心”字保障了它的内在。发自内心的话就是如假包换,具有不虚伪的内涵。我们在这个词语的玩弄底下,以致认为只要是发心之言,它就代表真理。
言发于心,不保证你的言和心都是真诚无伪,都是等同于真理一样放诸四海而皆准。没有这个道理,因为人的心是有限的。每一个人的心都是在有限底下形成,你再怎么的真诚,你都还有所谓的潜意识。那个无法意识到的潜意识里隐藏着“阴暗”,在里面不一定能够考据出来的“自我”,里面会有嫉妒,有人格阴影,有怨恨,有不平衡,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在里面。凭什么发自心的语言,或者是行为就代表真理。
言发于心,绝对不等同于这个言就代表客观的真理。因为你诚心诚意,所以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岂有此理。因为我诚心诚意,所以我替你越俎代庖?因为我诚心诚意为你好,所以我帮你做决定?不可能有那么简单的道理。所以只要诚心诚意,世间的问题都会解决。那如此的话,为什么世间这样复杂?为什么君子的三省吾身那么刻苦?
天下没有那么简单的道理。读者对于人性的认识太过浅薄,用一些常识的现象来理解这些现象,以至于对于某些现象我们就用非常粗浅的方式去认知。而以偏概全、断章取义,而许许多多印象的投射结果实际上我们印证的是自己的好恶。我们会不会是这样呢?
晴雯的“勇”,为其赢得“勇”字的是“病补雀金裘”,实际上我们必须回到当时的脉络做一些考察。固然当时确实展现出晴雯不顾性命、拼死尽力来为宝玉杜绝他将会遇到的困扰。那个场面非常感人,也是小说中非常动人的一幕。但是归根究底,我们必须全面地来看,必须指出,如果当时有丫鬟懂得界线之法,事实上晴雯不会做的。而且晴雯正在生病,我们也不应该让一个病人去耗尽精神。从晴雯的个性,从晴雯当时生病的状态,事实上她是不会做的。
第62回,
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作者设计这一幕,让我们认识到晴雯并不是骄纵任性到逾越没有人喜欢她的界限。她有一些可爱的地方,才可以抵消在婢女群中相处,所遇到的许多摩擦,而让别人还接纳她为姐妹。 但是我们必须说,晴雯这个“病补雀金裘”地“勇”字适合当时那个场景,但是作为她人格整体的概述,我们还有多做说明和补充。如果你把放在晴雯的整个人格特质来看,事实上有些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重要问题。以率直、率直见长的人,在人与人相处中很容易得罪人,而且没有朋友。可是在《红楼梦》里面这些人却赢得许多读者的喜爱,这不是非常奇怪吗?一种是阅读有审美的距离,可以满足我们平时真实生活的压抑而获得快感。
在《红楼梦》里,“勇”这个字放在晴雯身上到时候,必须说,它事实上比较符合的是抱不平式的有勇无谋。她确实勇,但是这个勇字孤立起来看,并不是绝对的毋庸置疑的一种正面的价值。我们还有看她所结合的人格特质才能够对这个“勇”有一个恰当的定义。而且对晴雯的恰当的定义,即是抱不平,有勇无谋。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曰:“赐也亦有恶乎?” “恶缴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论语•阳货》
第63回,
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
她的直率已经流露到“讦”的地步,具有攻讦里,伤害别人。你的直率不是拿来展现一种大无畏的勇气。
关于“勇”的说法:
恐惧才能显示勇气的价值,无知的勇气不是真正的勇气。(法国哲学家)
若无恐惧,何来英勇。(奥利佛•圣约翰•葛加提)
人不可无戒慎恐惧底心。(朱熹《朱子语类》)
庖丁解牛神妙。然才到那族,必心怵然为之一动,然后解去。心动便是惧处。(庄子)
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福斯塔夫说:审慎是勇士最好的品德。
勇气就是对艰难和痛苦的蔑视。(古罗马的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年—前43年))
勇气就是在高度压力之下仍然保持优雅态度。(海明威《老人与海》)
暴虎凭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论语•述而》)
晴雯所谓的自由,其实是一种在抱不平的蛮勇之下,再加上怡红院所提供的高度甚至百分之百的配合,事实上她所展现出来或者说她说得对的是一种假自由。
黑格尔对于“假自由”的解释:自由这个概念,也可以是一种没有必然性的抽象自由。这种就叫假自由,这种自由事实上就是任性。而且它就是真自由的反面。它事实上是一种不自觉地被束缚的,一种主观空想的自由。也就是仅仅只是形式上的自由而已。包含你的欲望,事实上欲望就是任性或者是形式的自由,以冲动为内容。
真正意志的目的,它的目的是善,公正。也只有在善与公正之下,我才是自由的,是普遍的。而别人也是自由的,而且别人与我同等。
在东方,只是一个人的自由(专制君主),但是这种自由还是一种任性,一种假自由。在东方那唯一专制的人,他事实上也不能自由。因为真正的自由包含别的人也是自由的。事实上,他只看到私欲、任性与形式上的自由。
晴雯好生气,事实上,她是自己脾气的奴隶,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她真正的敌人是她自己。 当你以为你在生气,不是的,而是生气的情绪攫住你,所以你暴跳如雷。真正是自己主人的人,即使他情绪很爆裂,他真的忍不住耍脾气,他可以控制这个脾气,而不发泄。这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宰。
六、晴雯受逐而死的元凶
责任归属的可能性
1.错误归因:
在晴雯被逐这件事上,一般常见的是说晴雯是出于高等仆妇王善保家的谗害、王夫人的欺压,还有同侪的竞争排挤。这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晴雯的悲剧下场,读者的三种解释。我认为这三种归因都不能成立。
高等仆妇的谗害?
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进谗言,说晴雯的坏话,但是句句属实,她并没有罗织、栽赃、陷害等。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讲晴雯时,王夫人猛然想起之前看到的晴雯骂丫头的“狂样子”,对晴雯留下了深刻的恶劣的印象。所以,没有之前王夫人对晴雯的一个初步不好的印象,王善保家的这些谗言也不会产生杀伤力。归根究底,还是在于晴雯她自己。
客观地来看,《红楼梦》展现出来的人性固然复杂,但是光明面还是要多于阴暗面。即使黑暗,也不见得比我们今天所处的社会环境黑暗。
王夫人的压迫?
王夫人根本就没有欺压晴雯,她作为一个女家长她本来就有权力,她有高度的人事管理权。她要留下谁,不留下谁,她是完全有绝对的权力的。说她欺压晴雯有点不公道,今天来讲,作为一个主管,他当然有权力取舍他身边的人。在等级制的社会里,一个有生杀予夺权的人,他当然是有对于人事取舍绝对的权力的。这是一种现代读者的偏私。只要喜欢,好像全世界都要对他好,而好像不好的,却都是坏人。
王夫人觉得晴雯是有威胁性的,在她的各种考量底下决定把她撵出去。我们应该思考各方人的立场,他们合情、合法的原因。而不要偏执于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
《红楼梦》里面的凡是被撵逐的全部都是开恩的类型。在那个时代里面上层的撵逐都是一种开恩的优惠。晴雯的被撵逐出去是一种不求偿的无偿买卖协约。所以由此不能说是贾家在残害这些人。
第19回,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
在清代这种卖死契的叫作“红契”,在官府去盖章,不能赎身。另一种叫作“白契”,就是官府没有认证过,买卖双方私下认证,将来可以赎身的。袭人就是卖的死契,即“红契”是不能赎身的。
第78回,
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在贾家的丫头长大了,如果没有当姨娘就由主子做主配小斯。晴雯被撵逐回家,让她自行婚配。
第72回,
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
贾家在可以动用他们权力的时候,他们也希望尊重当事人。
以王夫人的所作所为,以贾府的权力而言,她真的是一种非常优厚的开恩。而且也没有没收她在贾府所得的各种赏赐。
第78回,
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关于“三四百金”有两种系统算法,一种为《红楼梦》里的换算。
第53回,
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
(1两金子=10两银子)如此算来,晴雯遗物值“三四百金”应该是三四千两银子。不过一般人都觉得不可信。
在明清时代,一两银子为一金,如《儒林外史》里面也有用到。如此算来,“三四百金”就是三四百两银子。如此计算,对于晴雯家属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财产。
把晴雯的死归罪于王夫人,把她骂得很难听,是读者的道德偏私。
同侪的竞争排挤?
第77回,
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找 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
宝玉已经指引我们一个方向,晴雯的被逐袭人是罪魁祸首。
晴雯与袭人、麝月到底有没有敌对关系?客观来讲,怡红院丫鬟之间没有敌对关系,她们是同一阵营关系,她们彼此互相掩护、帮衬。
第62回,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
“携手”表现出她们是关系要好的姐妹淘。
第51回,
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一涮,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
她们关系的和洽例子之一。这里麝月出去走走,在满族里面意思是出去上厕所。
第52回,
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麝月帮助晴雯撵逐坠儿。
第52回,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
关系好的姐妹情节之一。
第52回,
麝月:“……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麝月帮助晴雯作践这些婆子。
第70回,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 疫蛇尚ι欢稀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温馨的女儿国乐园。
第31回,
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袭人下跪向宝玉求情维护晴雯,她们姐妹情深。
第58回,
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只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晴雯、袭人她们对新进入她们核心圈、姐妹圈的芳官都是欣然接纳,并帮助她成长。 袭人与晴雯竞争宝玉姨娘的关系是不能成立的。
被撵逐的真正原因
晴雯被撵逐的真正原因,晴雯自身占一半的原因,另外一半是非战之罪,这都是人间道理上没有谁有意陷害而导致的不幸悲剧。
王国维《红楼笨谜》: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 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 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
第77回,
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找 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
宝玉也客观地看到了这些芳官、四儿等被撵逐的原因。但是。他对晴雯的评价却不客观,因为他喜欢晴雯。
四儿:
第21回,
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四儿”之名的由来。她后来的被撵逐也是非战之罪。
芳官:
第58回,
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
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
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
在第五十八回中,通过芳官洗头的事,可以看出芳官自身的确有很大的问题,并且晴雯、袭人、麝月她们都有看到。
第60回,
赵姨娘……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
第60回,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芳官便拿着热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呀,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了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他,一面咕嘟着去了。
芳官的恃宠而骄的霸道可见一斑。她无端地去羞辱别人,太过逾越份际以至于得罪许多人。
宝玉对芳官、四儿、晴雯被撵逐的分析:
芳官:
“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
倚强压倒人惹人厌。——义气之争。
四儿:
“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以权压倒人惹人嫉。——阶级之争。
晴雯:
“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宝玉对于晴雯遭撵逐的原因分析:
(1)这里的判断是不公道,过分地维护。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只是轻微地一笔带过。
(2)“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他要转移目标寻找坏人。
(3)“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红楼梦》中前面都没有提及晴雯很美,只是在后面第七十四回时才提及。意味着晴雯的美,在她进贾府的五年多都没有产生问题,好像是“美女入室,恶女之仇”。在这里宝玉的评价子虚乌有。
(4)“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宝玉认为晴雯没有多占地位,因为晴雯一开始跟袭人一样都是从贾母房里出来的,她一开始地位就是很高、稳固的。
涂尔干:“当找不到合理的出口时,他要找一个人来发泄。”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想要去发现坏人,寻找敌人。
第63回,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晴雯、袭人她们的身份很高,凌驾于众人之上。
陪房的地位。
贾府的尊卑排序:
第43回,
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年高服侍过父母的仆人比年轻的主子的地位还高,其中包含陪房。这是真正的贵族世家的富而好礼家。
金启孮(为清乾隆帝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七世孙):“过去的大家(世家大族),嫁女儿都是配送四个丫鬟。陪房丫鬟一般年龄要不新娘大,初懂人事(其中包括教小姐夫妻之间事)。设陪房丫头的目的,过去的一般说法是怕姑娘受委屈。何况那个时候的府邸世家的阿哥们都有侍妾。如果这个陪房丫头被主子看上了,被收为侍妾,像《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平儿就是这个样子。因此,过去陪房丫头差不多就是仆妇和丫鬟中最有势力的人。 ”
第65回,
兴儿道:“……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
第39回,
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
已经年高的陪房:
第74回,(王夫人的陪房)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
第71回,(邢夫人的陪房)
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
第74回,
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
致使进谗之因
邢夫人、王夫人的这些陪房在贾府可以算“媳妇熬成婆”,他们多多少少想要享受权力的快感(分沾主子的权势)。
第74回,
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王善保家的对院子里的大丫头的嚣张、气焰很不满意。她的权威受到威胁,所以她的心里产生了敌意。
晴雯虽然从贾母房里出来,分享了贾母的光环,但是她在大院里理论上是个陪房处于同一地位,在尊老爱幼的中华传统下,那些陪房甚至比晴雯这种大丫头还高一点。所以,晴雯的一些作为也有多占那些陪房权力的嫌疑。惹人嫌,惹人嫉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大丫头太年轻,有的时候也因此不愿意照顾到人情世故,对这些比她们年高(不一定德尚)的管家、陪房,她们也因此气焰高涨。如此,当然一定会得罪人。 就这一点来看,晴雯其实也在宝玉分析她们(四儿、芳官)招撵因素里的。
以芳官为代表的戏子(女伶)到底有哪些缺点:
第18回脂批,
按近之俗语云:“宁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弟子广矣,个个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恰,然非领略过乃事、迷蹈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
突出缺点: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虽然在此说得是芳官等众戏子,但晴雯也有这些缺点。
第58回,
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这也是文官等一干人的缺点描写。
第77回,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宝玉在此的反思,一方面说明了,他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爱晴雯,在晴雯将死之时,他还在反思人性的弱点。真正的爱,在生死交关的时候,是不会考虑那么多的无关紧要的事情的。另一方面,反衬平时晴雯的拣衣挑食,她只是一般人,很粗糙,没有经过雕琢的人性。她只是平时生活优越的高傲而已。
同等地位者对“以势凌下”的默契
袭人、麝月、秋纹为什么跟这样子的晴雯一起生活而没问题?当宝玉要撵逐晴雯时,她们甚至一起跪下来向宝玉求情保住她?她们事实上的姐妹淘(好姐妹),她们算是同一阵营里面的成员。在日常24小时,一年365年的相处之下,她们是互相帮助的。因此,当晴雯被他人抓住把柄,恃强凌弱时,她们事实上都是出手相助的。她们如此深厚的姐妹情谊,以至于晴雯的这些缺点可以得到调节,甚至抵消。更何况,晴雯的“以势凌下”“拣衣挑食”事实上是她们作为二层主子的权力,对于袭人她们来讲是没有问题的。她的口角锋芒比较是问题,也算是她们日常生活中的小小波澜,已在她们日常生活的互相相互抵消了。正如宝玉说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但不等于,晴雯不曾得罪别人,如王善保家的。
第60回,
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赵姨娘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怀里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第77回,
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平时被晴雯、芳官等人得罪的怡红院之外的一干人。
第52回,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
麝月帮助晴雯的例证之一。
七、自然品行与人格修养的平衡
结论:自然品行与人格修养的平衡
传统对于读书人期望的由内而外展现出来的人格风范:
子温不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 《论语•述而》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尚书•舜典》
传统的对晴雯的人物论,环绕着两个主要的核心,一个是认为她“心比天高”,怀着很高的志趣节操;一个是因为她受冤而死,读者因此产生不平之气。无论哪一种都指向一个核心,那就是我们的读者认为,率直、自然是一种人格价值。但是我认为这是错的,晴雯的“心比天高”只是一种阶级的傲慢,并不是真正的志气节操。她虽然受冤而死,但是她性格中存在着不稳的因素,也会被“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改变的心性。就这些来讲,我们不能够为她隐讳。
我认为,把晴雯的这些性格当作人格价值,认为她遭到社会无情摧残,以致她这个美好的人被毁灭。然后把晴雯塑造成为高贵的超俗的悲剧英雄。这样一种诠释方向是有问题的。事实上,晴雯她呈现出来的是人格特质,并非人格价值。必须说,她的这种人格特质不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高贵,这种人格境界。她只是一种常见的人格而已。在不被要求,不被学问,不被文化所雕琢,所千锤百炼,你就容易到处看到的人性。只是因为她长得美,念旧,宝玉喜欢她,就给我们造成一种误导。以至于我们的认识也形成了偏差。 没有受过教育的晴雯,从小不记得家乡,跟着一个粗糙的姑舅哥哥,她意识不到真正的高贵的深刻的伟大的灵魂,她只是有一个质朴的人性。她有其优点,但是也其缺点,但是没有那么高贵。她可以为宝玉拼死命地病补雀金裘,同样,她也没有具备“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君子情操。
整体说来,我们所看到的晴雯,完全吻合作者为她设定的成长背景,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受过文化资本的涵养,事实上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独特的人物。她反映的是宝钗所说的:“不拿学问提著,便都流入世俗去了”(第56回)。
晴雯真的不优雅,就如作者所说的“使力不使心”,有一种天真在里面。她就是一种合乎平凡人的表现,她不因此而低劣,但是也不因此而高贵。她就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一般的庶民。就这点来讲,我们不要脱离文本,给她过犹不及的情绪性的评价。
晴雯是曹雪芹塑造出来的一个笔下风景,非常动人。读者很多是因了晴雯而受到感动。这一点跟我们之前提到的晴雯的种种问题并不冲突,而是可以相容的。再质朴的人也有他人性的光亮,即使不是君子的光辉,在作者的妙笔生花之下产生动人的感染力。
再加上曹雪芹写这部《红楼梦》是为“使闺阁昭传”,他回忆这些闺阁中的美好形象,进行一个载道的文学书写所做的努力。所以他对他笔下的金钗们都是怜惜、怀念、悲悯,第五回的《红楼梦·序曲》就说明了“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自护其短,则一并使其泯灭也。
在小说里面,每一位女子都是活色生香、历历如绘,他不但在小说的演说里,也在读者眼前。如晴雯的骄纵任性,一方面呈现出晴雯那种不假雕琢的质朴的个性。我觉得,曹雪芹作为一个小说家,他一方面在怀念她们的同时,也有兴味盎然的角度来欣赏她们。
小说家是超越好恶的角度,他像是造物主的角度来看,这些他笔下被他创作出来的人物,每一个人物都有他的特点。有一种兴味盎然的趣味。这种角度比较接近《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上卷”包括“德行”“言语”“正事”“文学”,事实上这是孔门四科。《世说新语》也有人格价值在里面。“中卷”包含“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惠”“豪爽”等九类,对人格器量才质等做了区分。其中《王蓝田食鸡子》跟晴雯的性格很像(《世说新语•忿狷》):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
曹雪芹用独特的先天秉性和后天的环境的人格论点来让你知道形成晴雯如此性格是完全有她的道理的。所以就这点来讲,曹雪芹绝对不是以价值为主的世俗宣扬,就像《世说新语》一样也分上、中、下。即便也很欣赏“王蓝田食鸡子”,可是他也被放到下卷。
曹雪芹所写小说里面贾宝玉与晴雯的关系,绝对不等于曹雪芹与晴雯的关系。《世说新语•容止》有这样一个故事: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此情景如在怡红院主仆关系。
曹雪芹塑造他小说里的人物就像《世说新语》的作者,他们处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格的特质与风貌,但是他同样有人格价值的排序。薄命司里面金钗们的簿册是依照等级划分的。放进“正册”的是千金小姐,“又副册”是袭人、晴雯,鉴于“正册”与“又副册”的“副册”是香菱。在很多地方《红楼梦》还是在等级礼法里面,连太虚幻境这种神的世界,可以不管人间秩序的依然还是按照人间等级礼法来作为安顿的依据。 另外,人格的高下严格说来还是可以分上、下的。严格来讲,晴雯不算是真的了不起的以人格的价值来推崇的君子型的人物。像《世说新语》一样,她非常可爱,非常有意思,可是她必须放到下卷。这是《红楼梦》反映出来的一种看法。
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要探索人性,观照这个世界整体的一切,他在做的是就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他在给人类生活给予一种总体的考察。他背后的小说家必须要维持一种客观理性的洞察力”。我认为,曹雪芹达到了这样一种小说家的境界的。而这个境界如果要从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一个君子,对于崇高文化的一种要求来讲,曹雪芹事实上也完全达到的:“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礼记•曲礼》)
《红楼梦》的第39回,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
补充: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论语》
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尚书˙尧典》
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红楼梦》(五十六回)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