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论——林黛玉论
一、所谓“立体化”
林黛玉形象建构:王昆仑(松菁、太愚):“整部《红楼梦》里面,宝钗在做人,黛玉在作诗;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宝钗在把握现实,黛玉沉酣于意境;宝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玉则自然地表现自己的灵性;宝钗代表当时的一般家庭妇女的理智,而黛玉则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情感。”他将两人完完全全的对立,简化了小说的复杂内容。因此读者不要做“白蚁大军”的一员。
“宝钗在做人,黛玉在作诗”宝钗也作诗,黛玉也在学着做人,尤其42回到45回。“宝钗在解决婚姻”,传统的女教是不允许女子自主解决婚姻的,通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读者总是因为角色没有依照读者的意思行为而不满,尽管这种做法会违反角色自己的原则,这对于一个小说人物的不公平。)
二、黛玉的第一个阶段
- 家世背景,第二回,
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
母亲不久去世。
“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
林黛玉的家世背景,和林黛玉的性格养成有一定关系。 在林家时,父母对其爱如珍宝,因此形成黛玉的性格:比较自我、骄纵、有安全感。 5-15岁,没有母亲、姐妹兄弟;缺乏母亲的教导;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姐妹扶持。黛玉从小是很受宠的孤儿,于是形成自我主义的单边主义者。
- 贾宝玉与姐妹同处的合理性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却都有个尽让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就知道了。你以后总不用理会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说,可是衔玉而生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们一处,弟兄们是另院别房,岂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会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没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曹雪芹采用了特殊的手法,打破了封建贵族大家庭的男女之防,让宝黛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培养知己式的感情;那就是让宝玉获得祖母的无限宠爱,带在身边教导;否则宝黛之间的相处时有问题的。
黛玉进贾府,处处细节表现出黛玉的心机。脂砚斋:“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诚可悲夫!”“今(余)看至此,故想日后以阅(前所闻) 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 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之平生心思过人。”
黛玉对母亲姓名的避讳(敬讳),出自于对母亲的敬爱、尊敬。 更读(避讳故意读错尊长的姓名,不直呼其名);缺笔(写母亲姓名的时候故意少几笔)。这是中国传统伦理的避讳手法,来自于贵族血统的坚持。伦理性内化于心,写到人的内心情感。林黛玉是非常标准的传统贵族少女。
雨村拍手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
贵与富的区别,贵族有贵族的教养,贵是属于精神的,而富是属于物质的。 贵族社会可以能够创造大的文化传统的原因:周公“制礼作乐”礼就是形式,形式是很重要不可或缺的。
牟宗三:“贵族有贵族的教养,贵族当然不是圣人,在于他有教养,其所以为贵的地方,贵是指精神的,而富则属于物质的,我们必须由此才能了解并说明贵族社会之所以能创造出大的文化传统。周公制礼作乐,礼就是form,就是形式,人必须有极大的精神力量才能够把这个form给顶起来,而守礼、而实践礼,重要的是,用这个form,以之来正拔生命,并且有所担当,因此我们不能轻视贵族社会。史宾格勒认为一切能形成大传统的文化都是贵族社会的文化。”贵族在道德、智慧各方面都有它所以为贵的地方。由某些方面来看,贵族社会与礼法、与礼教息息相关。
六朝(六朝文学家、学者90%来自于世家大族)到唐代,衣冠士族,礼法就是所最引以为重的地方,如果没有礼法就没有公侯富贵之家。 六朝的阶级特性:“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钱穆:“可见门第起源,与儒家传统有深密不可分之关联。非属因有九品中正制而才有此下之门第。不可分之关联。非属因有九品中正制而才有此下之门第。门第即来自士族,血缘本本于儒家,苟儒家精神一旦消失,则门第亦将不复存在。” 门第的起源是以儒家精神有关联,以血缘的纽带连接;儒家精神一旦消失,门第也快终结。 魏晋南北朝的门第都是以家学为核心。
唐朝的门第观念:唐朝的世家大族有山东五大姓:崔、卢、李、郑、王。 当进士通过十年寒窗进入官场:“人不婚宦,情欲失半”。 世家大族以优越的礼法教养骄傲,甚至都不愿意与皇室联姻。
《资治通鉴》中记载:
十一月,庚年,万寿公主适起居郎郑颢。颢,絪之孙,登进士第,为校书郎、右拾遗内供奉,以文雅著称。公主,上之爱女,故选颢尚之。有司循旧制请用银装车,上曰:“吾欲以俭约化天下,当自亲者始。”令依外命妇以铜装车。诏公主执妇礼,皆如臣庶之法,戒以毋得轻夫族,毋得预时事。又申以手诏曰:“苟违吾戒,必有太平、安乐之祸。”颢弟顗,尝得危疾,上遣使视之。还,问“公主何在?”曰:“在慈恩寺观戏场。”上怒,叹曰:“我怪士大夫家不欲与我家为昏,良有以也!”亟命召公主入宫,立之阶下,不之视。公主惧,涕泣谢罪。上责之曰:“岂有小郎病,不往省视,乃观戏乎!”遣妇郑氏。
马克思、恩格斯:“在等级中,贵族总是贵族,平民总是平民。”
林黛玉的心机眼力就是她的个性的一部分。第十九回宝玉说“小耗子”:“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脂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
只要没有礼法,门第亦终难保:贾府的衰落是因为礼法精神难以支撑起礼法,礼法流于虚有其表(“假体面”)。贾府的礼法破坏,门第世族难以保持。只有贾宝玉还保有这种强大精神力量。
补充:钱穆《国史大纲》凡例“对中国传统历史没有温情没有敬意,就不要读我的书”,不要用我们的价值观理解书中的事物。
三、黛玉的第二个阶段
- 林黛玉为什会发生改变:
林黛玉到贾府“年幼”,刚到贾府“唯恐被人耻笑”。
林黛玉的自卑情结:一是来自外姓的孤女;二是林家已经没落,与贾府有差异较大。
自卑心理如何参与以后的性格形成:自卑心理的补偿机制,补偿机制落实的环境因素(环境因素的纵容)。
林黛玉任性、自我的性格(个体优越感)的环境因素:
最重要因素:身居金字塔尖的贾母对林黛玉很骄纵溺爱。
第五回,
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第二十五回,贾母
“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
第三十二回,
“旧年好一年的工夫,作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且因老太太怕她劳碌着了,谁还烦他做……”;
第五十四回,贾母“搂她在怀中”;
第五十八回,
薛姨妈搬去潇湘馆……贾母是十分喜悦放心。
(人性:爱他所爱比爱他更讨欢心)贾母还曾嘱咐过史湘云留意照顾宝黛二人。
六十七回,紫鹃:
“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
黛玉与宝玉联名被贾母“两个玉儿”。
林黛玉是贾府公认的宝二奶奶。(22-74回)
第二十五回:
“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黛玉红了脸, 一声也不言语回过头去……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就拉了宝玉,笑着说:“你瞧瞧,这长相,这门第,这根基,这家私,哪一点配不上你?”
林黛玉在贾府是被当作自己人的,不算外客。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抄检了潇湘馆,而没有抄检薛宝钗(外客)的蘅芜苑。
脂批:“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脂批:“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兴儿谈及林黛玉也提到了这一事。
这种点点滴滴都给她烙印下了优越感、特权意识。
拓展:“个性”:不是与生俱来的某一种人格特质。个性是在自觉的意识下你所认知到的某一种人格特质或者人格价值,尤其是人格价值,你觉得是好的,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个性,以至于你很努力去打造,在这个打造的过程中甚至不惜去违反自己天赋的性格,以至于你打造出来的是你认可、追求、希望你是那个样子的,你认可的,那种才叫做个性。(如果可以改变自己让世界更好,为什么不去改变。)个性是要在自觉地情况下去铸造出来的,不是去发现的,个性是一种价值追求,而是要付出很大努力的,这种努力可能需要违背自己某种天生气质。
全书只有史湘云当面对林黛玉说出来他的缺点,其他人都是百般包容。第四十五回,
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
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是便行全书的原则。
第七十三回,提到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因为贾母喜欢她,“纵有失礼处,众人也不苛责……”
因此林黛玉在贾府是一个“宠儿”地位。
回归文本正面看待晴雯这个角色:
《鼻子》(芥川龙之介)中鼻子变短后主人公遭到更多的嘲弄,人们往往不能忍受原来比他低下的人越过他或者变成同自己一样平等了,让他失去优越感。晴雯对于小红嘲讽展现的便是非常平庸甚至低下的人性。
- 黛玉性格形成的原因:
阿德勒(弗洛伊德的学生):“个体心理学”。
人格的塑造是幼儿时期母子关系样态。幼儿的任性、骄横、霸道多半是因为他们在家庭中处于特殊地位,家长的过分溺爱和骄纵。人格的塑造最重要的是在儿童成长期,特别是跟母亲的关系,家庭人际互动。被骄纵的儿童希望别人把他的期待当成法律来看待,与众不同是他的天赋权利。 (黛玉“目无下尘”)当他进入不是以众人的注意力为中心的情境时候,而别人也不以体贴他的感觉为主要目的的时候,他就会感到若有所失而感觉世界亏待了她。
黛玉经常歪派宝玉因为其缺乏安全感,以体贴他的感觉为主要目的。“单给我的还是别人也有”,独占所有人的注意力、独占所有人的好处。
孟子《孟子•离娄下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优越情结是自卑情结补偿作用(对于别人的成功外归因,对自己的成功是内归因。我们常常会对别人的成功采用外归因的方式(运气好、条件好);但是对自己的成功却常常采用内归因的方式。(勤奋、努力))自卑与优越相辅相成,矛盾对立。
林黛玉的自卑和优越。
林黛玉自卑情结:
第三回,林黛玉“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行一步,唯恐被别人耻笑”。
明清时候儿童夭折率高,容易受到丧亲之痛,书中就有:晴雯、香菱、迎春、惜春、妙玉等等。
自卑情结总是会造成紧张,时刻处于防卫状态,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就会同时出现。这种优越感是为了弥补自卑感。形成感伤心理的原因。自卑感不把兴趣扩展到有限的几个人之外,会产生一种变形的形式“眼泪与抱怨”。
眼泪与抱怨是有自卑感的人争取优越感时候采用的手段,是一种水性的力量;为了控诉世界,是一种破坏合作,并把别人贬为奴仆地位的有效武器。用个体心理学来解释林黛玉的眼泪,有可能眼泪不只是神话的包装,也许可以从心理学上解释。
第49回,黛玉:“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从神话上来看眼泪越来越少,还泪快尽;从个体心理学来说,黛玉也许在成长。从42到45回,黛玉有很大的改变,认薛姨妈做干娘,和薛家姐妹交好;自卑感正在消失中。
虚假的个人优越感:对这种人(自卑情结产生的优越感)来说,他们赋予生活的意义是一种属于个人的意义;也就是不是别人都认可的、主流的成就。这类的人他们争取的目标是虚假的个人优越感,而是他自己认可的成就(对自己有意义)。(林黛玉爱作诗,但是作诗不被主流价值观认可“女子无才便是德”)
林黛玉的自卑情结根植于孤儿处境,过度地身世感伤和自我中心直接相关。悲伤是一种把注意力集中在自我的情绪,是自我需要协助的指标。(也就是“把自己看得太该死的重要”。)
王昆仑提到“林黛玉”林黛玉的诗歌,林黛玉作诗,是怎样作诗?做什么样的诗?也许需要慎重思考。(“花的精魂,诗的化身,泪的结晶。”)
“《红楼梦》的诗歌太过纤巧,失于大家气度”:林黛玉作为一个极端个人主义,从不能忘我,越想否定外界越感觉到外界的压力之大,越感觉到外界的压力之大就越病态的感觉自己的憔悴可怜,作为一个感伤的个人主义者,在发现自己纤弱或敏感觉得自己孤立之时,就会向抽象世界寻求灵魂的宁静以及人格的稳定。林黛玉创作的主要目的就是以哀怨动人的倾诉以加重人格的力量,以求得与外界求得的平衡。以至于林黛玉的题目是自己主观认识的自我而不是客观的自我,太感伤、太主观,简直让人头痛。“林黛玉作的诗反复咏诵的只有悲痛与不幸,他像希腊神话的纳西瑟斯(水仙花)。”
由于林黛玉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因此她从不忘我,以自我为中心,在她心底她越想否定外界就越感到外界给她的压力越大,她也就越病态地觉得自己憔悴可怜,作为一个感伤的个人主义者,他在发现自己纤弱或敏感地感觉到自己孤立之时,很自然的他就会向抽象的艺术世界中去寻求灵魂的宁静和人格的稳定,所以他就用优越感来弥补。林黛玉创造的目的就是以哀怨倾诉来增加自己人格的重量,以求和外界维持一个平衡关系。她诗歌的缺点太感伤太哀怨比浪漫派诗人还自怜,简直令人头痛。
林黛玉做的所有的诗反复咏诵的没有什么其他的内容,只有悲痛和不幸,她像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瑟斯(指水仙花,只看到自己柔弱的倒影,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小说的起源》:西方在浪漫主义运动中,全是弃儿的声音——矛盾、偏激、执着。西方家庭传奇的第一阶段幼儿的天地就是自己的家,父母是自己唯一的权威与信赖的对象,而父母是有求必应、全站全能的人,而自己则是父母的唯一生活中心,所以这样一来,就会种下他自恋情结的种子,孩子会将父母与自己夸大和理想化,并在心中根深蒂固,由此产生了弃儿情结的出世观。 简单说,弃儿心理的特色就是失去往日唯我独尊的乐园之后对现实存有反抗心理,但是却对真实世界认识不够,可是他也因此找不到着力点来改变现实,问题是他的自恋情结已经根深蒂固,在自我陶醉的心态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避现实,另辟乐园。
阿德勒:一个人要成为正常而健康的人,他必须要通过合作和建设性的姿态把自己融于社会之中,就可以获得社会意识,也就是对他人怀有社会兴趣。社会兴趣与他人和谐相处,对未来有期待。 社会意识的具体表现形式主要有三样:平常或困难的时候,你会有与他人合作、帮助他人的准备状况;在与他人交往的时候,保持着“给多于取”的情况;对他人的思想、情感、经验给予理解的能力,也就是说超越自我,站在别人的立场去理解他,不用自己的好恶判断人。(贾宝玉、薛宝钗、平儿、史湘云)母子关系一切关系的雏形,对幼儿社会关系的形成极其重要。母亲是儿童最早接触,也是最重要的社会关系,母亲给孩子带来的安全感。
回数 | 相关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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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回 | 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与宝玉之间“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
第7回 | 周瑞家的送来最后两枝宫花,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
第8回 | 鼓动宝玉赌气抗拒奶母的规劝,叫他**“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而“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
第16回 | 以“臭男人拿过”之故,掷回宝玉珍重转赠的鹡鸰香串 |
第17回 | 行事往往“也只瞧我高兴罢了” |
第20回 | 湘云说:“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见一个打趣一个” |
第18回 | 大观园作诗时,存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又因“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 |
第21回 | 宝玉劝说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
第22回 | 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 |
第22回 | 湘云批评黛玉道:“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人” |
第23回 | 对宝玉以《西厢记》比喻两人关系大为嗔怒 |
第25回 | 宝玉脸上被灯油烫出一溜燎泡,因黛玉癖性喜洁,怕她嫌脏而不叫她瞧;黛玉亦知自己有此癖性 |
第25回 | 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便“更觉烦闷” |
第25回 | 王熙凤开了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的玩笑,被李纨笑赞“诙谐”,林黛玉立刻反驳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还啐了一口 |
第25回 | 林黛玉被宝钗嘲笑,便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
第26回 | 钱时顺便抓两把给凑巧送茶叶来的丫头,被视为意外的“好造化” |
第26回 | 对宝玉引用《西厢记》的情色试探悲惯交加 |
第27回 | 宝钗寻思:“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 |
第27回 | 小红谓:“嘴里又爱刻薄人,心又细” |
第29回 | 拈酸歪派宝玉,掀起砸玉、绞穂等重大事件 |
第30回 | 紫娟道:“因小性儿,常要歪派宝玉,才有这么多争执” |
第31回 | 天性喜散不喜聚,认为人不如不聚、花不如不开 |
第32回 | 无意于针线女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作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且因贾母怕她劳碌着了,“谁还烦他做” |
第32回 | 因宝玉指出“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而感到此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甚至达到“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之心照不宣 |
第34回 | 刻薄无精打采、眼上带泪的宝钗 |
第36回 | 宝玉因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
第36回 | 湘云“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宝钗 |
第37回 | 探春云:“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 |
第40回 | 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酔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
第42回 | 讥讽刘姥姥、嘲笑惜春、嗔赖李纨、打趣宝钗 |
第42回 | 对宝钗所规劝“女子无才为德”之“兰言”感到心悦诚服 |
第42回 | 向宝钗告饶求情。软语自认“年纪小,不知轻重”,且自承:“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
第45回 | “招待不周,礼数粗忽”,众人也不苛责 |
第45回 | 自己因“渔翁渔婆”的联想而脸红,透露与宝玉结偶的秘密心 |
第45回 | 宝玉见案上所作之诗,看后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 |
第45回 | 刻意招待送燕窝来的婆子,并理解其聚赌之夜局活动而打赏几百钱,为“误了你发财”作补偿,成为“明白体下的姑娘” |
第45回 | 于雨夜独处时,想到“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 |
第48回 | 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 |
第48回 | 自认**作诗是“顽”**而不是“认真”,且那些作品“并不成诗” |
第49回 | 宝钗与宝琴、李纨与李纹李绮等各家亲戚团圆于贾府,而“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则与新来乍到的薛宝琴亲密非常,以姊妹相称 |
第49回 | 宝玉对钗黛二人“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的情状感到“心中闷闷不乐”,并觉得“我反落了单” |
第51回 | 出“咱们不曾看这些外传(指《西厢记》、《牡丹亭》),不知底里”的不实宜 |
第52回 | 宝钗姊妹与邢岫烟都在潇湘馆,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 |
第52回 | 明知赵姨娘至潇湘馆探望乃是顺路人情,仍以“陪笑让座、忙命倒茶”之虚礼相周旋 |
第57回 | 紫娟以防嫌之理对宝玉说:“一年大二年小的……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
第57回 | 薛姨妈生日,“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贺寿,并欲认薛姨妈做娘 |
第58回 | 薛姨妈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住,黛玉便与宝钗、宝琴姊妹相称,俨似同胞共出 |
第59回 | 为了**“大家热闹些”,因此与同住的薛姨妈都往**宝钗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 |
第62回 | 黛玉自悔失言,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 |
第62回 | “算计”家计之入不敷出,认同探春治理大观园时兴利除弊的务实做法,造成与宝玉初步而隐微的观念分歧 |
第62回 | 直接就宝钗饮过的杯子喝剩茶,不以为意 |
第64回 | 嫌宝玉将自己的诗作写给人看去 |
第67回 | 认为宝钗是“自家姊妹”,因此不必特意道谢 |
第70回 | 视“读书功课”之外的诗社诸事为**“外事”** |
第70回 | 美湘云的《柳絮词》新鲜有趣,却自谦“我却不能” |
第70回 | 当“海棠社”没落而重建“桃花社”时,公推“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 |
第76回 | 在未明妙玉的究里前即谦抑自己的诗作,而请教妙玉“或烧或改”,并对妙玉的意欲续诗奉承道:“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 |
第79回 | 虽然对“茜纱窗下,我本无缘”之谶语而“忡然变色”、“心中无的狐疑乱拟”,竟一反过去率直无讳的性格,而“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呈现昔时罕见的表里不一;接着还以“一年大二年小”的理由劝宝玉改掉脾气,作些“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的**“正经事”,使宝玉“闷闷的转步”,形成二玉之间价值判断上较严重的第二度分歧** |
第82回 | 明掲“女孩儿无须读书”的传统观念,以“读书清贵”之言论令宝玉觉得“势欲薰心”而不甚入耳 |
第82回 | 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这头婚姻,对婚姻之现实结合明朗化 |
第82回 | 对薛家妻妾之间争宠较劲的家庭纷争,表示“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显示出成王败冠、适者生存的现实主义态度 |
第94回 | 以“宝玉读书、舅舅喜欢”比喻海棠花开,讨贾母等欢心 |
往往与他人异口同声(第48、50、57、76回)或一体行动(第50、73回)
“啐了一口”(第20回、第25回、第28回、第30回、第57回)、摔帘子(第25回)、甩手帕(第28回、第30回)、摔剪子(第17回、第28回)、掷香串诗稿(第16回、第37回)、“蹬着门槛子”(第28回)之举动,以及口出“放屁”之粗话(第19回)
众口称之“心较比干多一窍”(第3回)、“多口”(第3回、第8回、第22回、第28回、第30回),也自承“我最是个多心的人”(第45回)
关于周瑞家的在贾家的地位(第七回)
贾家是一个“贵族世家,富而好礼”的家族,礼法与人情共构整个复杂而庞杂的关系。“高年有体面的妈妈”,“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更有体面”,而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但是林黛玉不把他放在眼里。
- 林黛玉对宝玉的乳母的态度(第八回)
“别理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尖”。奶妈的地位:乳母是婢之贵者,乳母的子女也会受到优待。
- 第二十回,湘云说:“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见一个打趣一个”——获得宰制感的快感。
拿人取笑不要跟幽默混淆,其实是开人家的玩笑,弗洛伊德说不只是幽默感对语言的精炼的一种文字的趣味。事实上,常常开别人玩笑的人,心中有一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宰制性的快感;开玩笑是最好的心理防卫机制,“你认真你就输了”来掩护了自己的潜意识里面想要宰制别人的意识。
如果你常常开自己身边人的玩笑,你已经在逾越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好朋友不是你可以任意逾越界限的,你不要认为逾越界限才代表你们是好朋友,你错了。也就正如脂砚斋所说“近中远”。真正的爱应该是去尊重和体谅别人的。因为你根本不尊重他认为可以对他为所欲为,这是要不得的心态。被自己意识包装而潜意识是一个不良东西所主导产生的。
- 第三十四回,宝钗被薛蟠气哭(林黛玉和薛蟠歪派宝钗对宝玉有私情)对这种世家来说,贵族少女,心中有私情就如同失贞。在全书的前半段:林黛玉的性格是多心、45回之后林黛玉的性格大变。
补充:一些情节中提到“头发”,《铁约翰》中的毛发代表哺乳动物的特有的热烈天性(暴怒、冲动、凶猛等等)。前期描述黛玉拢发。
美国诗人罗勃•布莱《铁约翰》:毛发代表的不仅是指动物性,也代表了所以温血动物的特性,冷血动物如爬虫类是没有毛发的,所以毛发代表了哺乳动物的热烈天性,例如暴怒、冲动、情绪化,凶猛、善妒等等。
- 林黛玉自我反省“我是个多心的人”对薛宝钗表达感谢。林黛玉有自我反悔,懂得自我反省,是正派人士,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晴雯也是)。“脂批:情痴之至!若无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
四、黛玉的过渡仪式
人一定要成长,没有谁永远是彼得潘。不要总想做一个小女孩,不要让她(内心的小女孩)出来影响你的生活。现实人间都要面临成长的考验。时间和生活逼迫你要去承担成年世界的苦难和负担。
成长就会面临许多问题,比如衰老、比如死亡,而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衰老。于是活在永恒的春天的李白的,在他诗里面从来没有涉及到生命作为一个现实存在物所必然面临的衰老;杜甫逼自己要去直视存在的所有真相(眼花,走不动)人生的分分秒秒,丑陋的、愉悦的真相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也许这是杜甫比较成功的一面,他的诗更宽广。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哀婉青春的必然失落,哀婉青春的一去不返。
伟大作品常常涉及成长,也就是“失落纯真”。童年怀乡症:在适应社会不良,就像回到童年。失落纯真是非常重要的作品会涉及的问题。越成熟的人要去承认这个必然性,面对它,接受它,从失落纯真找出其中具有的积极意义。
林黛玉必然要成长:林黛玉的成长发生在15岁,和宝钗的破冰之旅,从少女蜕变成女性。
钗黛的破冰之旅(42-45回)表现出来的成长的通过仪式。 “通过仪式”:人类的任何一个社会,不管是在初级阶段还是文明阶段,每一个人都必须面临成长的问题,人一定要社会化,一定要进入到周围的社群里面,一个个体怎样与周围的社会融为一体?怎样受到这个群体的接纳,这攸关一个人人生最重大的改变,所以会有所谓的成年礼。宗教学、民俗学也都涉及这个问题。人类在面对一个生命的成长,尤其是在成年礼这个部分,有很多的安排和设计,其实就是要让一个人可以顺利地跟他所属的社会接轨;如果这个接轨不顺利,个体会惨遭非常恶劣的后果,这个惨烈的后果不仅是他会被这个社会排挤和驱逐,甚至攸关他存在的问题,他要在这个社会上找到他存在适当定位,人格会发生扭曲,这个人的人格和内在要得到顺利的发展。
——《通过仪式》、《过渡礼仪》
传统社会对于女性的生命历程的通过仪式:结婚。通过仪式用在林黛玉的转变上是个扩大化的使用。
通过仪式的阶段:
(1)分离:个人要从原先的生活脉络中分离出来。
(2)过渡期:转变,进行内在和外在的许多变化。本质性变化的关键时刻,在封闭的空间里发生,同时发生个人最戏剧性的身份地位变化。
(3)再统合:并入,个人以新的身份加入新的团队,形成新的成员,形成新的关系。
林黛玉的通过仪式(和宝钗的破冰之旅)牵动到林黛玉的价值观甚至人格特质、性情特质的转变。
42-45回,通过仪式后的过渡期(新旧并成)
(1)讥讽刘姥姥是“母蝗虫”,嘲笑惜春懒于画才,嗔赖李纨,打趣宝钗。
(2)对宝钗所规劝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兰言”感到心悦诚服。
(3)向宝钗告饶求情“年纪小,不知轻重”,且自承“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在不饶人的”。
(4)“招待不周,礼数粗忽”,众人也不苛责。
新的黛玉正在悄悄萌芽,逐渐取代旧的黛玉。
拓展:
传统观念中,诗和词不算正统学问,小说更不算,正如曹雪芹的亲友们,赞美曹雪芹都说,他的诗做得好,诗歌的价值观非常好,却没有一个人提及《红楼梦》好。
诗词还算以“诗以言志”在正统地位有一席之地,然而单单只有诗不能构成文士的生命价值呈现,更别说小说了。在他们看来小说根本就是稗官野史,没有能力参与修国史,所以才去创作不登大雅的小说、杂书。做诗也不是男人的分内的事,是“辅国治民”,而女子以女工为要。薛宝钗的简单的一段话就能改变一个人价值观,哪有那么容易,林黛玉本来的价值观就是这个。
事实上黛玉是一个正派的人,是一个知道反省自己的人。
然而一个懂得反省自己的人,不见得就会立刻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很多时候,我知道自己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里?很多东西不是靠反省就能做到的,所以要靠别人来指点你,才会点醒你。(然而很多人指导的方式,永远只讲抽象的原则,而不会去讲具体的事情。就是不松口,只说原则。)长久以来才知道原来在努力求告的情况下,还是没有人愿意告诉你:你究竟哪里有问题。因为别人不愿意自找麻烦,他们认识到“人太不可靠”了。
因为之前没有人要告诉你:你的问题在哪里,是担心得罪你而你还不感谢他。直到很多年以后也许你会发现原来我多年前的问题所在,而说你缺点的人,会告诉你问题在哪里的人,其实是贵人。而下现实生活中,“不肯说”的人占比99% ,“不敢说”占比1%,而“不敢说”是真正爱你的人,但是也在某种程度是纵容你的人。实际上,对我们好的人,才会告诉我们问题在哪里,在不惜冒着得罪你的风险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好处),告诉你也不希望你走弯路。因此做一个愿意求教的人,要明白对我们好的人才会告诉你。“爱的相反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
林黛玉在瞬间所达到的心理改变(通过仪式),走出潇湘馆,走到人群中来,有了母亲,有了姐姐。
林黛玉的改变:
(1)由孤绝的个体融入到和睦的群体。
早期的林黛玉,因为自卑情结所产生的不安全感,使她“从未把他的兴趣扩展至他最熟悉的少数几个人之外”。
第二十二回,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
第三十一回,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
这些说法都是作者出以全知观点所作的剖示,以之覆按书中前半部的情节,可谓历历得验。但这样自我封闭的孤绝状态,到了后期却明显地破除了,因为克服了自卑情结的林黛玉开始相信:她“能凭自己的努力,在家庭的范围之外,赢取温暖和爱情”。而其最主要的做法便是破除心防,解消人我之间的敌对意识,进而与周遭环境建立友谊关系乃至拟亲缘关系。
第四十九回,
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接着更从姊妹关系扩及亲子关系。
在第五十七回,〈薛姨妈爱语慰痴颦〉黛玉趁着薛姨妈对她摩挲抚爱同时表示疼惜之情时,提议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从后文记述她“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要求打那取笑她的薛宝钗,以及后来薛姨妈借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可见林黛玉已然开始打破血缘上孤绝的疆界,与自我之外的他者勾连扣结,如锁链般从情感上扩大了拟亲族的人际关系,而共同形成和睦的群体。然后,我们便不免惊讶地发现这样的情节:林黛玉竟然会为了“大家热闹些”的理由,而与同住的薛姨妈都往宝钗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这就显示出在情感上扩大了亲族关系的表现,根本上还是建立在性格质变的基础上的,因为由“大家热闹”所内蕴的群体观点,正是对过去“懒与人共”、“喜散不喜聚”之个体主义的否定,是悲剧之孤绝感受趋向喜剧之团圆意识的逆转,意味着在“自卑/优越”情结所造成的围篱撤销之后,林黛玉终于能够展示以平等善意的姿态去追求与“他者”的连结。因此与薛氏姊妹手足相称、同桌而食,只是出于个体封界消融之后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换句话说,黛玉那只用“才情”与“爱情”所建构的个人狭小的世界,已开始突破而向外打开,以足够的宽广容纳别人的优点,接纳来自宝玉以及贾母之外的他者的情谊,从而与世界握手和解,进入到由“人伦关系”与“世俗价值”所建构的群体世界中,真正与大观园的人际社会融为一体。
(2)由洁癖守洁到容污从众。
生性好洁的黛玉,不但曾经掷回宝玉珍重转赠的北静王所赐的鹡鸰香串。第十六回,
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后来当宝玉左边脸上被贾环故意以滚热蜡灯油烫出一溜燎泡,而黛玉得知后赶来探视时,宝玉也是连忙把脸遮着,不肯要她看。第二十五回,
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
可见其喜净好洁已到了孤绝不谐的地步,以致会在幽僻无人之处洒泪歌吟“质本洁来还洁去”之诗句。而那“过洁世同嫌”的妙玉正是黛玉的极端化表现。但林黛玉如此纤尘不容的洁癖,却也随着胸界的开展而逐渐模糊松解,让“好洁”不再成为阻碍人与人之间汇流融通的障壁。第六十二回:
袭人便送了那锺去,偏(黛玉)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锺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锺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身为黛玉之重像的妙玉,曾因嫌脏而打算将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丢弃,这毋宁是好洁太过、孤介骄世的行为,以致“世同嫌”而“世难容”,终究以“终陷淖泥中”的悲剧收场;相较之下,黛玉能直接宝钗喝过的茶杯就口饮干而不以为意,此一做法与其背后所隐藏的心态便随和得多。纵然这是与宝钗尽释前嫌之后的友好表示,但就黛玉的性格而言,毋宁更蕴涵了性格转变的一个微妙契机,而袭人对林黛玉的了解显然还停留在前期阶段,为了怕唐突这位敏感多心的小姐,因此在话语中一再表示“我再倒去”,当其目睹眼前奇景之际,心中的惊异意外之情当可以想见!
(3)由尊傲自持到“明白体下”。
在前期孤绝的封闭状态时,林黛玉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姿态,总是直接发泄个人自卑自尊而敏感多疑的脾性,对平辈已然率性而为,对佣仆者流更是无所顾忌。以下人而言,于周瑞家的送来宫花一事,林黛玉在确定宫花的客观美丑与自己的主观好恶之前,首先关心的,乃是潜藏在送花先后顺序中的尊卑关系。她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当她获得的答案是“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随之便当场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几句话说得周瑞家的一声儿不敢言语。
后来更针对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说道:“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随即更尖刻地加以反讽,惹得李嬷嬷又急又笑地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种种锋芒都莫不是目无下尘之性格的显露。然而,对待下人态度的改变,同样也在林黛玉的成长史上留下了鲜明的一页。试看她如何在同样的一件事情上,从早期的“娇生惯养”转变成后来“明白体下”的姑娘: 第二十六回,
(佳蕙)坐在床上:“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姊姊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
第四十五回,
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黛玉)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比较以上两段时间断面不同的叙述,可以看到前者还在黛玉成长的初期阶段,因此只是在凑巧分钱的情况下,“见者有份”地抓了两把给刚好撞来的丫头;而且除了抓钱分享的举动之外别无余话,可见若非当时正在分钱给丫头,送茶叶过去的佳蕙恐怕也享受不到这一意外巧遇的横财,所谓“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中的“可巧”一语,恰恰点出此事完全是出于因缘凑巧的缘由。而也正因为此事乃非常态的难得之举,突破了过去为林黛玉服务之往例,所以意出望外的丫头佳蕙才会惊喜地呼之为“好造化”。但到了后一例则不同了,林黛玉除了特地(而不是凑巧)给送燕窝来的婆子几百钱之外,还外加命茶寒暄,其中刻意招待之迹宛然可见;慰劳婆子的内容则又充满了对下人之生活嗜好的理解,与对下人之劳动奔波的体贴,甚至对于贾母都视为罪大恶极而动怒申饬的设局聚赌一事,都不但能够寄予同情的理解,还更充满包容尊重的顺任之情,所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的说法,已然直逼生意人的口吻,也只有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之人才能道出。这样的做法,实与宝钗、探春、袭人等较具有俗务经验而世故圆熟的人物已大为趋近,以袭人为例,第三十七回记载下人们送来贾芸所孝敬的两盆海棠花,袭人问明缘故后便即命坐慰劳、赏钱犒奖: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如此描述,比诸宝钗、探春两位正宗主子小姐的做法也是差相仿佛,如第六十一回透过掌管厨房的柳家的说道:
“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其中所谓“明白体下的姑娘”,指的是可以理解下人工作处事的辛苦与难处,并能够待之以宽容大方的主子小姐;而除了茶酒的招待、金钱的额外赏赐之外,其宽容大方还表现在言语之体恤、对其生活方式的体认与尊重等方面,这才真正是“明白体下”一词的深义。两两相较比观,黛玉与宝钗、探春、袭人的做法又相去几希?林黛玉所谓的“我也知道你们忙”云云,正是“明白”的同义互文;而接下来的命茶赏钱之举,也完全是“体下”的具体作为,连赏钱给下人时,用的一样都是“给你打酒吃”的理由,显然属于口径一致的官方说辞。这就与先抓钱给佳蕙时的“可巧”成为鲜明的对比。从而,当贾母为了下人夜间聚赌之事而动怒申饬时,一同出面为迎春之乳母向贾母讨情的姑娘中,除了宝钗、探春之外,还有一位便是黛玉,三人在此相提并论、异口同声地为下人关说开脱,这样的情节发生在林黛玉性格发展的后期阶段,也就不会那么突兀而顺理成章了。于此,开始称得上是“明白体下的姑娘”的林黛玉,所表现的正是“社会兴趣”中对他人的思想、情感、经验给予理解的能力,以及平时帮助他人的准备状况,这岂非也是从孤立之个体突破至外在群体世界的结果?
(4)从口角锋芒到“自悔失言”
前期林黛玉喜欢恶嘲他人。如前文所见,黛玉之原初形象乃是争强好胜,因而流于言语尖刻、口角锋芒,每每“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此一尖言利语又往往如散弹一般扫射身边眼前之众人,正如湘云所不满的:“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而且用比刀子还尖的话打趣甚至伤害别人之后,黛玉也并不曾自以为有过,往往在口角风波之后,有的只是在受到他人反击时所产生的赌气自伤而已。
自第四十二回开始,我们所看到的黛玉就有了收敛自持的不同风范,虽然一时之间不能完全改掉这“打趣别人”的习惯,如同一回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之后,黛玉立刻又旧习复发的讥讽刘姥姥是“母蝗虫”,并取笑惜春画才迟钝,随后竟嗔赖李纨不务正业地招令大家玩笑,接着再编排宝钗所开的画具单子有如办嫁妆,种种表现都清晰展现人性中的“惯性原理”依然强韧地发挥作用。但值得留意的是,虽然在惯性原理的强韧作用之下,刻薄成性的林黛玉却已懂得自省自制,不继续纵情顺性地放任自己的性格惯性脱缰而去,以致同时伤害了别人与自己。试看以下诸例:
第四十二回,
(宝钗)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第六十二回,
黛玉笑道:“他倒(指湘云)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两段情节中,俱见黛玉“见一个打趣一个”的习惯一时之间不能净去,以偶发的残留状态出现,这正是作者对人性的深刻了解之处。但随着情节的发展,黛玉“打趣嘲讽”和“口角锋芒”的做法不但在次数上已经逐渐稀有,甚至到了完全不见的程度;即便那少数几次的偶然发作,其后也都伴随着认错自悔的心理反应,从“饶了我罢”的软语央告,和“自悔失言”、“自悔不及”的惭愧心理,在在可见黛玉对自我的调整以及性格的转变。尤其让她“自悔失言”、“自悔不及”的对象,乃是身为女婢的彩云,这就更加印证了前述“明白体下”的表现,与周全圆融的心态乃是一体同源的本质性关联。
(5)从率性而为到虚礼周旋
因此,这样一种从口角锋芒到自悔失言的改变,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不逞口舌之快而已,更积极的意义在于:林黛玉对外界之“他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内在质变,因此解消敌对竞争的抗衡心态,而融入更多善意的了解与接纳。例如对于贾府中最昏聩愚贪的赵姨娘,林黛玉原本是视而不见、嫌恶不屑的,而且往往不加掩饰地直接表露,一如赵姨娘所觉察的:“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第六十七回)但到得后来,却也懂得稍加文饰,改为以礼相待。 第五十二回,
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边又使眼色与宝玉。
黛玉一向自尊自傲,因而行事往往“也只瞧我高兴罢了”,要不便是鼓励同调的宝玉“咱们只管乐咱们的”,后来却能够在面对愚顽鄙吝、阴微自私的赵姨娘时好言相迎,并在洞识其顺路人情的虚情假意之余,还能顾及陪笑让坐倒茶之类的情面虚礼,其中的周旋之态已大非昔比。更往后发展,到了大观园生活的晚期,林黛玉应对人情的表现便越加圆熟,例如她对写出《如梦令.柳絮词》而心中得意的史湘云,不但没有任何竞技的较劲心理,反而还谦说:“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其中“我却不能”的说法,在她缠绵悲戚的《唐多令》写成后便不攻自破,显见为一种社交客套之谦词。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后来她与湘云于中秋夜的凹晶馆联诗,中途随现身止住的妙玉一起前往栊翠庵休息、论诗之时,才会发生以下的情节: 第七十六回,
妙玉……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
细观此一叙述,比诸前述对湘云谦称“我却不能”的表现,更是犹有过之。我们清楚地看到黛玉已掌握到世俗人际关系中,对不知底蕴的对象先加客套一番的做法,因为她居然会对从未见过作诗的妙玉谦言“唐突请教”,并请慧眼评价“或烧或改,已然令人耳目一新;最后那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的奉承说辞,更是让只习惯林黛玉孤僻高傲之性情的读者大感意外。回顾初来贾府的黛玉乃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尤其在众人逞才竞艷的场合中,往往存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更因“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将才情视为自我价值的最大实践,因而丝毫不肯让人。彼时对势均力敌的薛宝钗尚且往往拈酸讥刺、不以为然,如今却能对完全不知虚实的妙玉毫不吝惜地倾其美言,两两相较之下,的确落差甚大;而且若非妙玉之续诗果然足可称道,让黛玉、湘云深感相见恨晚,惋惜过去竟错失了这样一位“诗仙”,则黛玉这些预先的称扬颂赞岂不都沦为谬赏与过奖?而如此奉承溢美的说辞,正与前述黛玉针对婆子夜间聚赌之事所说的“误了你发财”一样,是连宝钗这种娴熟人情世故者都未曾有过的客套话,这正足以显示黛玉的学习之路走得太过用力,因此产生过犹不及的现象。
(6)宝黛的价值裂变
第七十九回,宝黛二人就《芙蓉女儿诔》做出修改:
宝玉说:“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嬷嬷们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这边来,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林黛玉对宝玉也开始虚礼周旋,尽管内心发生强烈的巨变,但外面不露。“黛玉听了,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
宝玉在用他至痛至悲的情感痛悼晴雯,而在黛玉看来是不是“正经事”,那么正经事是“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讨厌人际交往、来往应酬,甚至晨昏定省也是如此。(贾宝玉脱序状态时间保持太长了)“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意了,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
黛玉“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黛玉病笃,美学上的含蓄蕴藉,这样的打断林黛玉的话。宝玉在后面是什么反应:“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焦虑感十足,二人价值观已经发生的分歧,在情感上受到了挫折。二人成长步调不一致而产生的价值观分歧。(第四十五回,“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终有嫌疑:证明二人之间男女之别仍存在,不可磨灭。黛玉对宝玉态度在成长也要改变。)
第六十二回,宝黛二人就探春理家发表言论: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盼望,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呢!”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的语言简直就是王熙凤的话的翻版,第五十五回“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如果不再省俭”,因此王熙凤对林黛玉的理家才能做下判断“林丫头宝姑娘倒好”。(第三十五回黛玉盘算王熙凤没来打“花胡哨”的原因,对人情世故了解甚深。)二人在话里都透露着价值观分歧,宝玉仍然没有成长“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爱情脆弱就是在于成长步调不同,甚至成长方向不同。林黛玉的早丧是使宝黛爱情维持冻结状态,维持在最美的时候。《红楼梦》不是彼得潘的童话。
林黛玉的成长与宝玉的成长速度差是二人宝黛价值裂变的原因:前期第五回,“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第三十二回,心照不宣,第三十六回,宝玉“深敬黛玉”;后期第四十五回“终有嫌疑”;第四十九回,宝玉对黛玉的转变(对宝琴的态度)无知无觉,“心中闷闷不乐”…“暗暗纳罕”。
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地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孟光与梁鸿的举案齐眉的故事。)
贾宝玉在林黛玉的转变中出现了“落单”郁闷,(林黛玉对薛宝钗设防颇深,并不是单纯的人。)
第五十七回,紫鹃“一年大,二年小姑娘常吩咐我们不叫与你说笑”,也许这话就是林黛玉的语言。
续书继承了宝黛之间的价值裂变。
续书的价值:
1.完成《红楼梦》未完成部分。
2.《红楼梦》续书语言架构相似,但韵味匮乏。
3.《红楼梦》前八十回出现的在后四十回消失。
4.人物思想价值观发生改变。
5.人物、情节庞杂也能够掌握,也许是有曹雪芹的草稿。
续书关于林黛玉的描写:
第八十二回,林黛玉劝宝玉读书,与袭人的对话,海棠花开林黛玉说好听的话。
(7)传统女性价值观的回归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礼记》
更特别的是,上述这样一种虚礼谦退的客套做法,并不仅仅只是出于人情世故的考虑而已,其中还蕴涵了黛玉对自我实践之女性价值观的转变。试看初期的林黛玉,在其孤绝幽独的个人世界里乃是以“才情”与“爱情”为生命价值之所系,因此她往往“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也会因“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诗歌才情可以说是她争取优越感、实践自我价值的重要凭借,因此往往表现得“露才扬己”。
但是在第四十二回之后,林黛玉对诗歌创作的看法,明显已非前期那般视诗歌为自我生存价值的指标,试观以下两段情节: 第四十八回,
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
第六十四回,
黛玉说道:“我……才刚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我们看到此时的林黛玉,一方面与探春同时发言,视自己的文字书写为“不认真作”而“不成诗”的闺中游戏,以致认定“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另一方面则认为这些出于女子之手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故而对宝玉在外“写给人看去”以传扬众姝诗才的行为横加责难,乃至斥之为“胡闹”。如此一来,林黛玉对创作的态度已大大趋近于传统“内言不出”的女性价值观,而几乎与一贯奉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薛宝钗完全叠合。
第四十二回
(宝钗道):“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
第四十九回,
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
第三十七回,
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
第六十四回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
黛玉与探春同时自承“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显然正是传统价值观的反映。而如此之女性价值观也无形中连带渗透到黛玉的生活内容中,试看初期的林黛玉,对于针黹女红之事的态度乃是兴致缺缺,有时偶尔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便“更觉烦闷”,阑珊之情溢于言表,因此其整体情态正如袭人所称:第三十二回,
“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作?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可以说是专力于作诗而无意于纺绩女红的反传统价值观。
但后期的林黛玉,却在薛姨妈过生日时,“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如此以两色针线为薛姨妈庆生的做法,正与史湘云“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若合符契,显然是回归于传统主流价值观之后的自然表现。由此我们也可以进一步了解,当故事发展到后半期时,林黛玉为何往往谦抑自己的诗才,其原因究竟何在。如第七十回对史湘云所填的《如梦令》笑说:“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更有甚者,后来于第七十六回与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时,对妙玉中途现身加入的续作,林黛玉居然可以在不明究里的情形下,不断以“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之说辞来加以自我谦抑乃至于贬低,此一做法不单单是虚礼周旋的客套而已,其实也必须在这样回归传统,以致“抑才尚德”的观念转变的背景之下才能成立,并获得更深的理解。换句话说,林黛玉将原本视为自我实践之主要凭借的诗歌横加贬抑的做法,就是受到主观因素(抑才尚德的女教)与客观因素(虚礼周旋的社会规范)的双重影响,因而可以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林黛玉对《西厢记》、《牡丹亭》价值观是否认同:
喜欢一个作品并不是接受这个作者的价值观,林黛玉喜欢《西厢记》“辞藻警人,余香满口”。宝黛共读《西厢记》,贾宝玉做情侣的暗示“我就是个多病多愁的身”“你就是个倾国倾城地貌”,林黛玉有了严重的反应“你这该死的胡说”“淫词艳曲”“浑话”“被欺负的”(眼圈了红了),林黛玉觉得是被羞辱的。“原是我说错了……变个大忘八。”
第二十六回,黛玉吟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牡丹亭》):“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好妹妹,我一时该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林黛玉感觉到受到了强烈的羞辱。第四十二回宝钗提到“杂书”。(兰言解疑癖)
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了十首怀古诗,其中两首: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蒲东寺、梅花观分别与《西厢记》、《牡丹亭》有关(《西厢记》、《牡丹亭》在《红楼梦》中都被认为是才子佳人小说。)关于这两首诗发生了讨论:
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黛玉忙拦着:“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人一身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有,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涉及男女情色的小说不该看,林黛玉提到“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这两首诗可以透过戏曲成为这两首诗在闺阁中出现加以合理化,过分地撇清就会“胶柱鼓瑟、矫揉造作”。因此文本书出现就不合理,而作为戏曲形式就合理了“三岁的孩子也知道”。在传统文化中戏剧(舞台)与文本的区别,戏剧(舞台)作为一种综合艺术,全方位欣赏演员唱腔、动作等等舞台效果,对于唱词常常不太关注。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听到《牡丹亭》,“素习不大喜欢戏文”当歌词落入耳朵,“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世人也都不看戏文…”所以元妃省亲就有《离魂》这样的曲目。台上演出内容是才子佳人合法而文本内容不合理。正如李纨所言:“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着。”李纨认为才子佳人小说是“邪术”。第五十四回,贾母提到才子佳人小说是“杂话”(破陈腐旧套),林黛玉称之为“外传”。第六十三回,探春“浑话”(禁止提到男女婚恋的事情)。
旗人文化(第六十三回给芳官取名“耶律雄奴”的言论。)对关公极其尊崇,每一旗都有关帝庙,李纨提到关公爷也是如此。
第七十六回,妙玉对黛玉、湘云的中秋夜联句收尾。联句形式文人的诗歌游戏,起源六朝,唐代有了规范。林黛玉被“寒塘渡鹤影”难住了,半日对出了“冷月葬花魂”以后,就没有“诗故新奇,太颓丧了”“清气诡谲之语”才能用尽了,无法联出下句了,妙玉出现了,发生了比较有趣的后续: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做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提笔微吟,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冰脂腻玉盆。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悲文凤,闲屏设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极?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二人称赞不已,说:“可见咱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诗谶观:因前头的悲楚的句子,有不祥的预兆,所以妙玉“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众人的柳絮词过于丧败,因此宝钗做了却柳絮词也是为了反转,将情感转为向上。透过诗词创作,为了“不落套”,即便不合众人之意(不符合大观园主流美学)也无可如何:
《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青云”在传统中,飞升成仙,道教理想;心灵精神的高度;世俗价值的高度。“送我上青云”理解为欲成为宝二奶奶,换一种角度考虑柳絮的样态,突破生命,飞向光明(抒情言之),号召人们看向天上的星辰,而不是地上的泥泞。众人拍案叫绝:“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一首词压倒众人。同样妙玉也在如此作为。
因此从整个活动中林黛玉对妙玉的对话都是应酬性的话语,可以看出来黛玉的改变极其大的。而在没有看到妙玉的诗之前,湘云并没有赞赏之语,只有黛玉一直在说客气话。
(8)从形上的童贞之爱到实质的婚姻
综合上文引论的合群认亲、自悔失言、陪笑让坐、虚礼周旋、谦逊自抑、容污从众、明白体下、抑才尚德、秘求婚偶、经济为务等等言行表现,再参照前面受教于兰契之诤言、赞同探春之务实做法,与算计贾府家计之入不敷出等等情节,其中随着岁月迁变所带来的成长之迹宛然可见。因此把林黛玉称为“封建传统的回归者” 大体是不错的;而我们要更进一步指出的是,此乃出于林黛玉对生活意义或人生价值的认知发生变化之后,所带来的直接影响与外在面貌,也就是她在生活意义的认知上,从属于个体的“私人的意义”─只对个人有价值的意义,逐渐发展到属于群体的“共同的意义”─它们都是别人能够分享的意义,也是能被别人认定为有效的意义。
其中所谓“私人的意义”,就林黛玉而言指的是才情与爱情,乃个人先天禀赋或内在具足而无待于外者;所谓“共同的意义”,在《红楼梦》的世界中则是指用以调节社会、团和人群的世俗价值与人伦关系,是为薛宝钗之辈所秉持的后天文化教养。由追求“私人的意义”到接受“共同的意义”这一内在价值观的改变,就是林黛玉在岁月的延展中,逐步发生立体化转变的心理机制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