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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论——贾惜春论

一、停滞的年龄与出世性格

惜春之“惜”实际上是吝惜之意。(“勘破三春景不长”《人物判词》;“将那三春看破”“把这韶华打灭”《红楼梦曲.虚花悟》;“不听菱歌听佛经”《灯谜诗》),惜春内心价值向往的是佛学。“无花空折枝”,惜春没有代表花。

探春的“入世”(儒家),迎春的“忘世”,惜春就是“出世”(佛家)。

惜春实际上没有代表花,原因是:

一是,年纪小(“苗而不秀”——停滞的年龄):第三回“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第四十六回“惜春小。”,第五十五回“四姑娘小呢。(凤姐)”,第六十五回“四姑娘小。(兴儿)”第七十四回“惜春年纪小,尚未识事”“虽然年幼”(抄检大观园)“小孩子”“四丫头年轻糊涂”。

二是,“出世”性格(“不听菱歌听佛经”):第七回,(刘姥姥、水月庵、水仙庵、地藏庵的尼姑,马道婆,女说书先生可以合法进入庭院森森的贾府)智能儿是惜春的玩伴,有一部原因受其影响。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一个人最早的记忆表明个人对待生活特殊的方式。”幼儿游戏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对现实社会具体而为的再现。惜春的游戏却很特别,因为(《大观红楼下卷》P553页)。游戏是人一生最密集、最有效的学习活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是惜春《红楼梦》中第一次说话,可以看出她对待生活的方式。这是惜春建立她特点的性格的独特场景。它的独特性体现在:是一个自主的人性表现,她不在很端正、很严正的厅堂之上跟贵客相见,而是在一种比较顺应她的一种儿童的游戏里面来出现的。这是最无拘无束,最现实她自我的场域。幼儿的活动是通过模仿来逐渐学习融入成人的社会方式。美国心理学专家:由若干的资料可以显示,对于一个十七岁的人来说,80%的学习是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完成。50%的学习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完成。这些资料很有力地支持,游戏是最有力最密集的学习活动。惜春在衣食环绕、众姐妹生活中,她是对现实采取否认的态度。

第二十二回,惜春灯谜诗谜底是海灯,“照浊澄源”,追求大光明的愿望。

“不听菱歌听佛经”,“菱歌”是情歌,涉及男女情色。惜春出生宁国府,宁国府在柳湘莲口中是:“你们那东府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她的世界观就建构于她的家庭环境。

智能儿在她看来很干净的,是出家人,结果智能儿也沦落到情欲陷阱,也许正是智能儿的下场,使她更加认为情欲的丑陋。惜春的灯谜诗:“不听菱歌听佛经”是“清净孤独”(贾政认为)的。贾政对这些灯谜诗有相当的感触,甚至辗转反侧。

脂批:“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认为惜春的出家: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

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事实上贾惜春的出家原因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先验的对于红尘污浊的恐惧”(王蒙《红楼梦启示录》)**。**惜春并没有长大,还不识人事的时候,凭借自己的经验对就一切污浊排斥、厌恶。第七十四回,查抄到了暖香坞。

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

入画被搜检到有男人物品,惜春坚决认为入画该罚,不能容忍。对于过错的坚决不能容忍到极点,就变成了“愤世嫉俗”了。天性再加上后天的环境,惜春“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廉介孤独癖性”。惜春从出生被抱养过来(兴儿言),父亲不管,哥嫂也不管,形成基本焦虑到病态逃避的性格,对原生家庭的基本敌意投射到对整个世界的敌意。这种性格基于病态的相信,病态逃避,在情感上形成了寻求独立他人,对任何事物不关注,远离他人,目的是不被受到伤害。然而惜春很小,“咬紧牙关”用全身的力气求得自身脱离他人,压抑情感,不受他人影响,为求得自我保护,不受他人污染。佛门就是她求得脱离,保全自己的合理、合法的保全自我的途径。

二、家庭背景与病态逃避性格

德国女心理学家霍妮(Karen Danielsen Horney, 1885—1952)提出整体人性论。个人和文化社会的冲突适应不良,往往就导致病态人格。为什么会形成冲突并适应不良呢?这是造因与基本焦虑。这个焦虑是很根本的,他在儿童时期就已经形成心理感受,它作为一种感觉,使人觉得自己渺小、无足轻重,而且无助、无依、无能,并且他是生存在一个充满荒谬、下贱、欺骗、嫉妒和暴力的世界。这种感觉的产生归根究底还是来自他的父母。是因为童年时父母没有给予他们真诚的温暖与关怀,而且这也由于往往父母本身有病态人格或性格缺陷——使这些孩子失去了被需要的感觉,由此容易造成孩子性格的退缩和失去主动性格的原因。父母对于孩子无条件的爱,就是这个孩子正常发展的最基本的动因。

寻求情感上独立于他人,逃避他人,因此他不但压抑一切感情的倾向,甚至否认情感的存在。于是他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而他的信条是,如果我逃避别人,他们就不会伤害我。这种人与他人的关系就是脱离别人。这种人的主要基本焦虑就是孤独感,让他不希望依属于任何人。然后他也不反抗,只是远远地躲避他人,与世无争。——求生活安全。

第七十四回,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惜春的力量只可以自了,只能保住自己,而不可以度人(小乘佛教)。 她自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有充分的认识,认为其他人都是“糊涂人”,她压抑自己的感情甚至否认情感的存在以求得保全自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

惜春在追求了悟、明白、清清白白,形成了惜春的世界观就是二元论,黑白二分,而没有灰色地带,杜绝一切的污秽。 惜春在《红楼梦》最具精神洁癖的人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杜甫《五磐》:水清反多鱼)

五 盘

杜 甫

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

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

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

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

光孝友忠信,恭俭正直,居处有法,动作有礼。在洛时,每往夏县展墓,必过其兄旦,旦年将八十,奉之如严父,保之如婴儿。自少至老,语未尝妄,自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

——《宋史 卷三百三十六 列传第九十五》

惜春的问题与原生家庭、血缘紧密关联的:对自己血缘的肮脏的否定,实际上也是一种超时代的观念。惜春还没有了解这个世界,就放弃这个世界,选择了出家。

惜春幼而孤僻,年已及笄,倔强犹昔也。宝玉而外,一家之举止为其所腹非者久矣,决意出家,是父是子。

——二之道人

宁国府作为她血脉的出生地,宁国府的肮脏成为她内心的沾污,不知不觉成为她意识中的原罪,在血缘关系的纽带之下,对她而言也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威胁。很容易地顺着血缘的纽带就沾污了她。佛教宣称六大皆空,连血脉也是断的,它是唯一可以断绝血缘的关系方法。

出家被视为特殊形式的死亡,一切伦理的社会都断绝。出家在中国文化中视为特殊形式的死亡,从世俗的种种关系除籍。大观园对她庇护根本上是短暂的,出家是她终将寻求的方式。

王乃骥指出:出家的名词,早就出现于北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道诚所辑《释氏要览》之中,明清小说里更是屡见不鲜。但佛教起源于印度,印度的僧侣却并不称为出家人;唯独中国有“出家”这个代用词,越南亦然,这就产生了为什么皈依佛道为出家家与佛道宗教之间有何必然关联的问题。其答案是为儒家文化的核心在家,随之而来的即为政治,经济,法律,宗教,思想的泛家化。家化程度之深,往往会浮现于常用的口语中而不自觉,“出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名词(兼作动词或动名词)非常普遍,却是儒家社会特有的术(俗)语。因此,“以出家与在家之分野,作为佛道代用词的指标,实与儒家人伦文化息息相关。……‘在家’的最高准则是以儒家伦常思想为依归,……”

“出家”是儒家文化影响的社会都有,泛家化就是受儒家文化影响下产生。“在家”最高准则是以儒家伦常思想扮演各个角色,走出纲常的轨道就是遁入空门,就是“出家”。贵族社会比一般人更对血缘、伦常注重的小型社会,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原则。个人要想单独行动,遁入空门,就必须先要脱离鸟笼式的家,走出纲常的轨道,斩断与家人的一切关系,出家与在家必然冲突对立。出家犹如出轨,是另走新路,为僧为道的必要条件,所以有此别称,这是儒家社会特有的现象。因此惜春唯一寻求自我道德标准、不依傍任何人路径就是出家。

惜春的心智模式:

心智模式:根植于人们心中,影响一个人对周遭世界的看法,以及影响这个人采取行动的许多假设,或者是成见,甚至图像、印象等等。

惜春的心智模式:

看见黑海、肮脏(淫秽) --> 寻求干净、明白 --> 最终出家。

她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黑海,她采取行动前,她假设的是这个世界一片黑暗,充满了菱歌的靡靡之音,穿心入耳,败坏每一个人的心智,连佛门里的智能儿也不例外。她的成见就是这个世界一片肮脏,所以对她而言,春天有什么美好。她认为鸟语花开,都是散发各种各样的求偶仪式而言。然而人必有婚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于是她必然走上出家的道路。

惜春的内心如同紧密的蚌壳,尽管外界肮脏与污染,否定了泥土,同时也否定了自我成长的根基。最终走向了缁衣行乞,奏响了独属于自己的红楼梦悲曲。

三、房屋意象与才艺表现

大观园庇护着这些女孩子,这里有相对的自由,给她们安全、温馨、美好的一段岁月。大观园的住所根据女儿性格量身定做。

荣格:“房子是人类内在心理延伸,具有自我象征的意义。”蘅芜苑是“雪洞”,潇湘馆是书屋,怡红院是迷宫,但是对紫菱洲/藕香榭(迎春),暖香坞(惜春)内部摆设没有描画。

第五十八回,提到“惜春处房屋狭小”。

第五十回“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温香扑面”。(潇湘馆“屋里窄小”,“这屋子比其他各屋子暖”)

第五十回,“…进了向南的正门”(坐北朝南),严守道德冷肃,不容一丝的灰色地带,接近不容人情的地步。

明•计成《园冶》:装折凡造作难于装修,惟园屋异乎家宅,曲折有条,端方非额……方向随宜,鸠工合见。

绘画嗜好的实际意义

惜春懒于诗词,取名屋舍别号。

她有可能因为宗教信仰,无心于诗词。佛法认定世间皆空,破除世间执迷。佛教认为诗为绮语、无益语、散语,染心而(污染的心)发,淫逸不正之语。惜春从小受佛学耳濡目染,有可能导致她对诗学创作不感兴趣。(远离明清才媛方向)她自我放逐到明清才媛的圈子之外。但是现实中,却并非如此。

惜春的绘画才能。惜春不以绘画为艺术方式为审美追求,也并不是热衷绘画。

第四十回,贾母指定惜春画大观园图。实际上惜春对于这个任务是担当不起的,也并不热爱这份工作。

第四十二回,惜春谈到画大观园相当为难。而且工具相当简陋:画笔是写字的笔,四样颜色,两支着色笔。“不过会几笔写意”(宝钗),“照着这个样慢慢的话”(黛玉)。

从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游园到第四十八回经过数个月之久,“十停方有了三停”,“只怕明年端阳才有了”“这还了得,竟比盖园子更难了”……

第四十二回,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惜春对于绘画:“色即是空空是色,从来画里可参禅”(姜琪)。

暖香别坞小壶天,小妹丹青剧自怜。色即是空空是色,从来画里可参禅。

——清中期•姜祺《红楼梦诗•贾惜春》

附注:四姑独善丹青,早为卧佛张本。

最早有禅画由唐代王维确立。禅画借由绘画标指修道印证之门。董其昌《画论》画禅式随笔,画与禅关系相当密切。禅画以简略的几笔和大量的留白,写出胸中的丘壑,传达禅意。所以惜春“会几笔写意”,实际上就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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